寧振雄老爺子拄著那根象征權(quán)威的紫檀木龍頭拐杖，在三兒子寧永智的陪同下，步伐比平時快了一倍地走下樓。老爺子年近八十，頭發(fā)花白如雪，但精神矍鑠，尤其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睛，在看到寧川的瞬間，所有的銳利、深沉、算計盡數(shù)褪去，只剩下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慈愛和欣慰。他直接無視了沙發(fā)上坐著的二兒子一家，朝著寧川顫巍巍地伸出手。
“爺爺！”寧川心頭一熱，所有的不快瞬間被沖散，趕緊三步并作兩步迎上去，雙手穩(wěn)穩(wěn)攙扶住老爺子的胳膊。老人溫?zé)岫紳M皺紋的手掌握住他的手背，那份毫無保留的、沉甸甸的寵愛，是寧川在這個冰冷豪門里唯一能真切抓住的暖陽。
“哎！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讓爺爺好好看看！”寧振雄上下打量著寧川，眼神專注得像在看稀世珍寶，“瘦了！下巴都尖了！是不是學(xué)校食堂的飯菜不合胃口？還是又熬夜打游戲了？臉色怎么看著有點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連珠炮，透著濃濃的、幾乎不加掩飾的關(guān)切。這位寧家真正的定海神針，對孫子的關(guān)心細(xì)致到了頭發(fā)絲。
跟在老爺子身后的寧永智，身姿挺拔如青松，面容剛毅卻不失儒雅，嘴角噙著溫和的笑意，如同春風(fēng)拂面。不同于二哥寧永晝的嚴(yán)肅和控制欲，這位身居永城市公安廳書記要職的三叔，氣場沉穩(wěn)可靠如山岳，眼神明亮透徹如寒潭，仿佛能洞悉人心。他笑著拍了拍寧川的肩膀，聲音溫和有力：“氣色看著還行。爸剛才下棋還念叨你呢，說小川該回來了?！?/p>
“三叔好！”寧川對這位三叔也很有好感。寧永智早年喪妻，收養(yǎng)了一個女兒寧可然后未再娶，將精力都投入工作和撫養(yǎng)養(yǎng)女上，對寧川這個侄子一向比較關(guān)照，少了些功利算計，多了份長輩的溫情。
“好好好，都回來了就好！開飯開飯！”寧振雄開懷大笑，聲若洪鐘，隨即不滿地瞪了沙發(fā)那邊一眼，“永晝！跟你兒子嘀咕完了沒有？天大的事也等吃完飯再說！一家人杵在客廳像什么樣子！”
老爺子金口玉言，如同按下啟動鍵。訓(xùn)練有素的傭人們立刻魚貫而入，動作輕快而有序。巨大的長條形紅木餐桌上，很快鋪陳開令人眼花繚亂的珍饈美饌：從澳洲空運的龍蝦刺身靜靜臥在碎冰上，散發(fā)著清冷的光澤；慢火煨燉了十二個小時的佛跳墻，在精致的描金瓷盅里氤氳著誘人的濃香；松露煎鵝肝金黃誘人，清蒸東星斑保持著最鮮活的姿態(tài)……每一道菜都堪稱藝術(shù)品，無聲地訴說著寧家的財勢。
老爺子當(dāng)仁不讓坐主位，寧川則被老爺子緊緊拉著，硬是按在了自己右手邊的位置——這是寧川專屬的“心頭肉”寶座，十幾年來雷打不動，象征著老爺子毫不掩飾的偏愛。寧永晝一家坐在老爺子左手邊，寧永智則坐在寧川的下首。
飯桌上的氣氛在老爺子的強(qiáng)勢主導(dǎo)下，勉強(qiáng)維持著表面的和諧。老爺子興致很高，紅光滿面，仿佛年輕了十歲，問了不少寧川學(xué)校的生活瑣事：食堂的菜咸不咸？宿舍暖氣夠不夠？有沒有交到新朋友？甚至關(guān)心他打游戲熬夜傷不傷眼睛？寧川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小心應(yīng)對，努力將自己“改邪歸正”、“奮發(fā)圖強(qiáng)”（雖然水分含量高達(dá)90%）的形象生動展現(xiàn)出來。寧永智是個絕佳的捧哏，順著老爺子的話頭，不時笑著接話，巧妙地引導(dǎo)著話題走向安全區(qū)，將一場可能暗流涌動的家宴，硬是拉成了溫馨的祖孫聊天會。
寧永晝話不多，大多時候只是沉默地吃著菜，偶爾在老爺子問及公司事務(wù)時，才言簡意賅地附和兩句。寧星航則像一臺精準(zhǔn)的機(jī)器，總能在他父親發(fā)言結(jié)束后的短暫空白期，或是老爺子詢問寧川的空檔，用謙遜得體的語氣、恰到好處的音量，“不經(jīng)意”地提及他在南大參與的“國家重點實驗室項目”、即將獲得的“校長特別榮譽(yù)獎學(xué)金”、或是正在為某個“國際性學(xué)生競賽”做的準(zhǔn)備……每一句“優(yōu)秀事跡”都像一塊精心打磨的磚，壘砌著他“完美繼承人”的形象。每當(dāng)這時，寧永晝和夏冬青的眼中便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掩飾不住的驕傲和期許，嘴角微微上揚(yáng)的弧度都透著優(yōu)越感，與看向?qū)幋〞r那種近乎本能的、如同看待扶不上墻的爛泥般的輕視，形成刺眼而殘酷的對比。
老爺子對寧星航的“豐功偉績”表示了程式化的肯定，語氣平淡：“嗯，星航不錯，有出息?！?但緊接著，他那布滿老年斑卻依舊有力的手，就夾起了餐桌上最大最肥美的那塊鮑魚，不由分說地放進(jìn)了寧川的碗里，聲音陡然拔高，寵溺得近乎溺愛：“小川！多吃點！讀書最費腦子了！可不能餓著！別聽外面那些人瞎嚼舌根，爺爺心里門兒清，你是個好孩子！大大的好孩子！”
這種毫不掩飾、赤裸裸的偏愛，如同一盆冰水，“嘩啦”一聲澆在原本就微妙的餐桌上，氣氛瞬間凝滯，溫度驟降。寧永晝臉上的笑容徹底僵硬，像一張劣質(zhì)的面具。寧星航低頭專注地切割著盤中的牛排，銀質(zhì)餐刀與骨瓷盤底摩擦，發(fā)出細(xì)微卻刺耳的聲響，鏡片后的眼神被垂下的睫毛完全遮擋。夏冬青則優(yōu)雅地垂下眼簾，用銀筷輕輕撥弄著碗里晶瑩剔透的魚翅羹，動作輕柔，但那微微用力、指節(jié)泛白的手指，和似乎要掐進(jìn)掌心的指甲，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波瀾。
寧川心中一暖，一股酸澀卻也隨之涌上喉嚨。他享受著這份獨一無二的偏愛，如同汲取著沙漠中的甘泉。但同時，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看到了這偏愛之下洶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他默默地咬了一口鮮嫩多汁的鮑魚，味同嚼蠟。
“說到夏家，”一直沉默用餐的寧永智忽然放下手中擦拭嘴角的餐巾，像是飯后閑談般自然地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前兩天在市里開會，碰到夏家老宅的張管家，聊了幾句家常。他還說起夢涵那丫頭小時候可皮了，上樹掏鳥下河摸魚，跟她媽媽年輕時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微笑著看向斜對面的夏冬青，語氣溫和，“冬青啊，我記得沒錯的話，夢涵小時候可最粘你這個姑姑了？整天跟個小尾巴似的?！?/p>
夏冬青撥弄魚翅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身體似乎也微微繃緊，隨即抬頭，臉上瞬間綻放出無懈可擊的、屬于“好姑姑”的完美笑容：“是啊，三哥記性真好。這丫頭從小就被她爸媽和我們寵得沒邊兒，無法無天的?，F(xiàn)在大了是文靜收斂了不少，但骨子里那股倔勁兒還在，有時候…也真挺讓人頭疼的。” 她話鋒極其自然地再次轉(zhuǎn)向?qū)幋?，語氣切換成充滿長輩“關(guān)懷”的諄諄教誨，“所以啊小川，二嬸上次跟你說的話都是為你好。夢涵那性子，太烈，太有主意。你呢，性子又…嗯…比較隨和。你們倆啊，真不太合適。聽二嬸一句勸，別太執(zhí)著了，?。坎缓线m的人，強(qiáng)求也沒意思，還徒增煩惱。”
再次被當(dāng)眾點明“不配”，寧川心底那股被強(qiáng)壓下去的不耐和隱隱的怒意又翻騰起來。他正想敷衍兩句“知道了二嬸”，目光卻在不經(jīng)意間掃過夏冬青放在桌下的左手腕——她剛才撥弄魚翅時，袖口微微上縮了一點點。
一道很淡、很細(xì)，近乎被歲月?lián)崞降摹惻f疤痕？顏色比周圍皮膚略淺，形狀…彎彎曲曲的，像是指甲的抓痕？這個細(xì)節(jié)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寧川心頭激起一絲微瀾，但轉(zhuǎn)瞬即逝，他并未深想，下意識地就要移開視線。
“哐當(dāng)——！”
一聲刺耳的脆響，打破了餐桌上的平靜！
寧川手一抖，手中握著的銀質(zhì)湯勺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不受控制地脫手而出，重重砸在面前昂貴的骨瓷碗碟邊緣！精致的碟子瞬間崩裂開一道猙獰的豁口，滾燙的湯羹濺了他一手，也星星點點地灑在了潔白的桌布上。
“小川？！”老爺子立刻放下筷子，緊張地探身過來，臉上滿是擔(dān)憂。
“沒事沒事，爺爺，”寧川臉色有些發(fā)白，強(qiáng)忍著手上被湯汁濺到的灼痛感和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勉強(qiáng)擠出笑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湯…湯太燙了，手滑…沒拿穩(wěn)?！?/p>
“哼！毛手毛腳！一點大家子弟的穩(wěn)重都沒有！” 寧永晝沉著臉，低聲斥責(zé)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像帶著倒刺的鞭子，精準(zhǔn)地抽在每個人的耳膜上，也抽在寧川的心上。
“永晝！”老爺子厲聲呵斥，不滿地瞪了二兒子一眼，隨即又心疼地拍著寧川的背，“燙著沒？疼不疼？快讓傭人拿濕毛巾來！還吃什么吃，先坐下歇歇！”
寧川依言坐下，指尖冰涼，心臟卻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他低著頭，假裝專注地擦拭著濺濕的袖口，用眼角的余光瞥向?qū)γ妗?/p>
寧星航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側(cè)過了身，那雙隱藏在鏡片后的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毒蛇，陰鷙、狠厲，再無半分在長輩面前的溫良恭儉讓，只剩下赤裸裸的鄙夷和冰冷的威脅。他的嘴唇幾乎沒動，一個清晰、冰冷、帶著刻骨蔑視的聲音，卻如同毒蛇吐信般，精準(zhǔn)地鉆進(jìn)了寧川的耳朵：
“廢物就是廢物，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露怯，難成大器?！?他的目光像刀子刮過寧川狼狽的手，“別自作聰明，去碰那些你不該碰的人和事。更別以為，能從我這里拿走你不配得的東西——” 他刻意頓了頓，加重了那個字的發(fā)音，“包括…‘人’?！?/p>
那個“人”字，咬得極重，如同淬毒的獠牙。指的，分明就是夏夢涵！這是宣告主權(quán)，更是警告他別妄想通過“追到”夏夢涵來增強(qiáng)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挑戰(zhàn)他寧星航的權(quán)威！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被羞辱的火焰，“轟”地一聲沖上寧川的天靈蓋！不是因為寧星航對夏夢涵的覬覦，而是那種將他、將原身、將他內(nèi)心深處那點可憐巴巴的尊嚴(yán)狠狠踩在腳下碾碎，還要啐上一口的姿態(tài)！
就在寧川幾乎要壓抑不住那股邪火，手指攥緊桌布邊緣，想要拍案而起反唇相譏時——
“爸，”寧永智沉穩(wěn)如山岳的聲音適時響起，像一盆冰水精準(zhǔn)地澆在即將燃起的火苗上。他微笑著拿起桌上的分酒器，動作從容地為老爺子面前的小酒杯斟了小半杯溫好的、色澤醇厚的陳年花雕，“看您今天興致這么高，兒子也陪您喝一杯？這酒還是我前陣子去拜訪老首長時，他特意從窖藏里翻出來送我的，說是三十年的陳釀，醇厚溫潤，最是養(yǎng)人，正適合您?！?/p>
“哈哈，好！好！還是永智懂我，知道我好這口！”老爺子果然被成功轉(zhuǎn)移了注意力，臉上的慍怒瞬間被欣慰取代，樂呵呵地舉起了酒杯，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情緒。
寧川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翻騰的怒火，在寧星航毒蛇般冰冷而持續(xù)的凝視中，緩緩靠回椅背。他看著面前狼藉的湯漬、碎裂的瓷片、污損的桌布，感覺自己此刻的處境和心境，與這破碎的殘局并無二致。
主位上，爺爺正笑著品酒，眼神慈愛地掃過他，帶著無聲的安撫。左手邊，二叔二嬸戴著精致華麗的面具，眼神深處是毫不掩飾的算計與輕視。右手邊，三叔笑容溫和如春風(fēng)，眼神卻深邃如寒潭，令人捉摸不透。而對座，寧星航鏡片反射著吊燈冷冽的光，如同蟄伏的猛獸，野心和獠牙在“優(yōu)秀”的表象下若隱若現(xiàn)。
老爺子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孫子目光中的沉重與翻涌的情緒，布滿皺紋、蒼老卻依舊有力的手，像他小時候受了委屈時那樣，越過桌面，用力而溫暖地握了握寧川放在膝上的手背。老人另一只手上，常年摩挲著的那枚暗紅色、仿佛浸透了歲月與血色的玉扳指，在餐廳璀璨的水晶燈下，流轉(zhuǎn)著幽深、冷冽、又似乎蘊(yùn)含著某種力量的光澤。
寧川看著那枚血色扳指，感受著手背傳來的、獨屬于爺爺?shù)臏嘏土α浚闹蟹v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更加堅定的決心。這盤根錯節(jié)、金玉其外的寧家，是溫暖的巢穴，也是殘酷的斗獸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