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不大，不過丈許見方。院墻低矮，爬滿了枯死的藤蔓和濕滑的青苔。角落里堆著一些早已腐爛發(fā)黑的木柴。正對著院門的，是一間低矮的土坯房，屋頂?shù)拿┎菰缫阉萘舜蟀?，露出黑洞洞的椽子，雨水正從破洞中嘩啦啦地灌入屋內(nèi)。整個院落，荒涼、破敗、死寂，如同被世界遺棄的角落。
唯一讓景葉天感到一絲異樣的是，院中那口早已干涸、被枯葉填滿大半的石井旁，似乎……太“干凈”了些？周圍的雜草像是被人刻意清理過，露出濕潤的泥土，與周圍瘋長的荒草形成鮮明對比。
就在他心中警兆剛起的剎那！
“哼，命還挺硬?！币粋€蒼老、嘶啞、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那黑洞洞的、灌著雨水的破敗土屋門口響起！
景葉天渾身汗毛瞬間倒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他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聲音來源！
只見那破敗的土屋門口，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
那人影佝僂著背，拄著一根歪歪扭扭、頂端鑲嵌著一塊不規(guī)則灰白石頭的手杖。他穿著一身打滿補丁、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袍子，袍子下擺和褲腿都濕透了，沾滿了泥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臉上戴著一個極其破舊的、用某種粗糙樹皮和麻繩簡單箍成的面具，只露出兩只眼睛。那面具坑坑洼洼，邊緣開裂，仿佛隨時都會散架。面具下的兩只眼睛，一只渾濁昏黃，如同蒙塵的玻璃珠，另一只……則是一個深不見底、邊緣布滿燒灼疤痕的漆黑窟窿！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破屋門口，渾濁的獨眼透過面具的孔洞，冷漠地俯視著跪在泥水中的景葉天，如同在看一只闖入領(lǐng)地的、瀕死的蟲子。雨水順著他佝僂的背脊和那根古怪的手杖流淌下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泥土、草藥和某種腐朽氣息的味道，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
“老瘸子？”景葉天腦海中瞬間閃過舊河坊住戶口中那個瘋瘋癲癲、獨眼瘸腿、常年戴著破樹皮面具的古怪老頭的模糊傳聞。他怎么會在這里？！
強烈的危機感如同冰水澆頭！景葉天強撐著想要站起，但身體背叛了他，劇烈的反噬和虛弱讓他連動一下手指都無比艱難！他只能死死抱著懷中的幽藍堅冰，用那雙燃燒著瘋狂和戒備的眼睛，死死瞪著門口那個詭異的獨眼面具人，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滾……出去！這里……是我的地方！”
“你的地方？”老瘸子嘶啞地重復(fù)了一遍，那只渾濁的獨眼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古怪的笑意，隨即又被更深的漠然覆蓋。他的聲音透過面具，顯得更加沉悶怪異。“十幾年沒人氣的鬼地方，野狗都不來。倒是你……”他的目光落在景葉天胸前那被濕透衣衫勾勒出的斷劍輪廓上，又移向他懷中那塊散發(fā)著死寂寒氣的幽藍堅冰，最后定格在他布滿血污、白霜和瘋狂的臉上。
“嘖嘖，斷魂劍的碎片……冰魄封魂……還有這被星墟之力撐得快要炸開的破爛身子骨……”老瘸子拄著那根鑲嵌灰白石頭的拐杖，慢悠悠地、一瘸一拐地從破屋門口走了下來，踏進院中的泥水里。他走路的姿勢極其怪異，那條瘸腿仿佛完全沒有著力點，全靠手杖支撐，每走一步都伴隨著木杖插入泥水的“噗嗤”聲和關(guān)節(jié)摩擦的“咯吱”聲，在寂靜的雨夜小院里格外清晰刺耳。
“小子，你這副鬼樣子闖進來，是想死在我這破院子里，給我當肥料么？”老瘸子在景葉天身前幾步外停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只渾濁的獨眼如同冰冷的探針，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他體內(nèi)混亂不堪的真相。
斷魂劍？冰魄封魂？星墟之力？
這些聞所未聞的名詞如同重錘砸在景葉天混亂的意識中，讓他本就眩暈的腦袋更加混沌。這老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
“不……關(guān)你事！”景葉天嘶吼著，掙扎著想向后退，但身體的劇痛和虛弱讓他動彈不得，只能徒勞地收緊抱著妹妹的手臂，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壁壘。斷劍似乎也感受到了陌生而危險的氣息，緊貼肌膚的劍身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充滿警告意味的震顫，一股冰冷暴戾的毀滅氣息隱隱透出。
“呵?！崩先匙影l(fā)出一個意義不明的嘶啞笑聲。他那只獨眼掃過景葉天戒備的姿態(tài)，又落在他嘴角不斷溢出的、帶著冰渣的暗紅血沫上，最終，目光停留在景葉天懷中那塊幽藍堅冰上，停留了很久。那渾濁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極其復(fù)雜、極其久遠的東西翻涌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小丫頭，倒是可惜了?！崩先匙铀粏〉氐驼Z了一句，聲音低得幾乎被雨聲淹沒。
隨即，他不再看景葉天，仿佛失去了興趣。拄著拐杖，慢悠悠地、一瘸一拐地朝著院中那堆腐朽的木柴走去。他用腳踢開濕透的枯葉，露出下面相對干燥的幾根木頭，然后極其緩慢地、動作僵硬地彎下腰，將那幾根木頭攏在一起。
接著，在景葉天驚愕、警惕、甚至帶著一絲茫然的目光注視下，老瘸子從他那打滿補丁的粗布袍子里，慢吞吞地摸出了一塊黑黢黢的、邊緣銳利的燧石，又摸出了一小塊同樣黑乎乎、像是浸透了油脂的破布。
他蹲下身，將那小塊破布塞進攏好的木頭下面，然后拿起燧石，用那歪扭拐杖頂端鑲嵌的灰白石頭，開始一下、一下，極其緩慢卻異常穩(wěn)定地敲擊燧石的邊緣。
鐺…鐺…鐺…
清脆的敲擊聲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格外單調(diào)，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節(jié)奏感。
每一次敲擊，都迸濺出幾點微弱的火星，落在下面那塊浸油的破布上。
一次，兩次，三次……
火星微弱，在潮濕的空氣里一閃即滅。
景葉天麻木地看著，體內(nèi)的痛苦如同蘇醒的火山，正在石心髓藥效退去后瘋狂反撲！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被無形的力量撕扯、碾壓！視野中的旋渦瞳孔扭曲旋轉(zhuǎn)，冰冷的嗡鳴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在攪動他的腦髓！他死死咬著牙，牙齦崩裂出血，用盡最后意志對抗著意識沉淪的黑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老瘸子那單調(diào)重復(fù)的動作吸引。
終于！
在不知第幾十次敲擊后，一點微弱的火星，頑強地落在了油布的中心！
嗤……
一縷極其微弱的、帶著焦糊味的青煙，裊裊升起。
緊接著，一點微弱的、橘黃色的小火苗，如同初生的精靈，在油布上輕輕跳動了一下，然后頑強地、緩慢地舔舐上了上面干燥的木頭！
火！
一團小小的、在狂風暴雨中顯得如此脆弱卻又如此溫暖的篝火，在院中那堆腐朽的木柴上，掙扎著燃燒了起來！
昏黃搖曳的火光，瞬間撕破了小院的黑暗和冰冷！橘黃色的光芒跳躍著，映亮了老瘸子佝僂的身影、破舊的樹皮面具、還有那只在火光下顯得更加渾濁漠然的獨眼。也映亮了景葉天那張布滿血污和白霜、因痛苦而扭曲、卻死死盯著那簇微弱火光的、年輕而絕望的臉龐。
火光帶來的暖意極其微弱，根本無法驅(qū)散這冬雨的徹骨寒冷，更無法溫暖景葉天體內(nèi)肆虐的混亂和冰冷。但不知為何，那跳躍的、掙扎著不肯熄滅的橘黃色光芒，卻像一根微弱的針，刺破了他意識深處那層越來越厚的麻木和冰殼。
老瘸子沒有看景葉天，仿佛點燃這堆火只是他心血來潮。他慢悠悠地、極其費力地拖過一塊早已腐朽、勉強能坐的半截樹樁，放在離火堆不遠不近的地方。然后，他拄著拐杖，背對著景葉天，佝僂著腰，對著那簇小小的火焰，伸出兩只枯瘦、布滿老人斑和傷疤的手，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寶，極其緩慢、極其珍重地，開始……烤火。
雨水順著破敗的屋檐滴落，在火堆旁濺起細小的水花。濕柴燃燒發(fā)出噼啪的輕響，混雜著老瘸子低沉而壓抑的咳嗽聲。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這方寸小院里，一簇微弱的篝火，一個對著火堆烤火的古怪獨眼瘸腿老人，和一個抱著冰封妹妹、在冰冷泥水中瀕臨崩潰的少年。
詭異的寂靜中，只有火焰燃燒的聲音、雨聲、和老人嘶啞的咳嗽。
景葉天體內(nèi)的混亂力量在斷劍的牽引和藥效反噬下，如同沸騰的巖漿，沖擊著他早已不堪重負的經(jīng)脈壁壘！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那巨大冰冷的旋渦瞳孔猛地放大，幾乎占據(jù)了整個視野！冰冷的嗡鳴聲如同億萬根冰錐同時穿刺！
“噗——！”他終于再也壓制不住，一大口混合著內(nèi)臟碎塊和冰渣的暗紅淤血狂噴而出！身體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抱著幽藍堅冰，重重地向前栽倒！
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向著無邊的黑暗深淵急速墜落……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最后一剎那，他似乎聽到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如同從遙遠的地底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穿透了冰冷的嗡鳴和劇痛的狂潮：
“……抱過來……靠火近點……那丫頭……凍久了……魂就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