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起，懸壺山脈深處的千頃藥田尚還籠罩在一片氤氳如紗的晨霧之中。
鮮衣怒馬的瑯琊閣主靜候在略顯古樸的村口，百無聊賴地將身子倚靠在斑駁的門柱上，低聲嘟囔，“也不知道師傅他老人家到底靠不靠譜....打著他的名號前來拜訪師娘老家，竟還被人這般冷落....”
遠處的山風不時送來陣陣清苦的藥香，謝驚鴻深吸了一口氣，連日奔波所帶來的疲憊感頃刻間涌上心頭，令人昏昏欲睡——他閉上眼，不由掛上幾分微弱的笑意，若不是這記憶中熟悉的味道，他幾乎要以為這里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山村。
“閣主..閣主..”約莫等待了有一個時辰過后，一道清脆的聲音從身下傳來，“村長請你進村一敘?！?/p>
謝驚鴻睜開惺忪的睡眼，低頭看去——只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童正努力踮起腳尖，高舉著雙手在他眼前來回晃動，寬大的靛青色藥袍松松垮垮地耷拉在他稚嫩的身形上，腰間系著一條草繩編織而成的腰帶。
跟隨著小童緩步穿行過阡陌的村道，迎面走來幾位農人打扮的村民正往藥田方向趕去，見有生人到來，紛紛投來了戒備的目光。
村子中央一棵不知矗立了多少年歲的老槐樹下，身形瘦削的白發(fā)老者正在石桌前默默煮茶，一襲黑色布衣洗得隱隱泛白，唯有袖口繡著的銀色藥草紋樣顯出幾分不凡。
“拜見前輩?！卞\衣少年頓住腳步，向著身前的老者抱拳行禮。
“承影劍....”老者渾濁的雙眼在看到謝驚鴻腰間的佩劍時微微亮起，轉而低頭，繼續(xù)撥弄著爐上的茶壺，“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p>
謝驚鴻心頭一動，這位隱世老者竟一眼就認出了自己腰間的佩劍。
“坐吧。”老者指了指對面的石凳，“老夫姓姜，村里人都習慣叫我姜伯。你師傅...謝孤鴻他還好嗎？”
“師傅他老人家隱居多年，身子骨還算硬朗?！敝x驚鴻含笑開口。
姜伯點了點頭，輕嘆一聲，“那就好....不知小友如何稱呼？”
“謝驚鴻。”
“驚鴻...”姜伯眼中泛起追憶之色，“好名字。你師傅給你取的？”
“我和師妹自幼無父無母，全靠師傅收養(yǎng)才有了如今的姓名?！敝x驚鴻頷首應道，“師傅說過，盼我如驚鴻般在這江湖留下自己的痕跡?！?/p>
姜伯將一杯散發(fā)著幽幽香氣的清茶推至謝驚鴻面前，細細打量起來。
“你師傅年輕時，可比你張揚多了。”老者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那時他手執(zhí)承影，一人一劍，挑遍中州各大門派。天樞劍宗那些老頑固，對他可是恨之入骨，卻偏又無可奈何?！?/p>
“承影？那我現(xiàn)在手中這把....”謝驚鴻眉頭稍稍挑起——與自己相伴多年，片刻不離身的承影原來曾是師傅他老人家的佩劍，后來不知因何緣故才輾轉落入那神秘的浮生樓主手中，這些陳年往事師傅本人竟從未提起過。
“六十年前...”姜伯點了點頭，聲音也逐漸低沉了下來，“玄廬尚是中州明面上的醫(yī)師勢力。因接到江湖人士線報，稱玄廬中秘密藏有被視為禁忌的術法傳承，天樞劍宗遂以清剿邪術為名，率眾將我玄廬團團包圍。
“那日火光沖天，廬內藥田被盡數(shù)燒毀....就在我們絕望之際，你師傅出現(xiàn)了....一手承影劍出，如龍吟九霄。
“那一戰(zhàn)中，你師傅他獨戰(zhàn)群雄，劍光所向，摧枯拉朽，無人能擋。就連天樞劍宗大長老攜劍冢弟子所布下的天問劍陣，亦被他三劍破之?！?/p>
聽聞這樣的描述，謝驚鴻不自覺地攥緊了雙拳，平復著內心的激蕩，仿佛能看到師傅當年一劍光寒十九州的絕世風姿。
“大戰(zhàn)過后，他一路護送我們來到這懸壺山脈隱居?！崩险攮h(huán)顧四周的茅屋村舍，眼中隱隱有些落寞，“也就是那時，他結識了你的師娘——玄廬曾經最出色的藥師姜璃，也是老夫的親生妹妹?！?/p>
謝驚鴻眼神微動——師傅房間里確實常年掛著一幅師娘年輕時的畫像，畫中女子素手執(zhí)藥，眉目如畫。仔細想來，果然和眼前的老者眉眼輪廓間有些許相像。
“他們..”姜伯話鋒突然一轉，“可曾與你提起過你的師兄？”
謝驚鴻微微一怔，茫然搖頭，“我還有位師兄？為何從未聽我?guī)煾嫡f起過？”
姜伯長嘆一聲，蒼老的臉上浮現(xiàn)出沉痛之色，“謝凌霄，是你師傅師娘的獨子，也是你已故的師兄?！?/p>
茶杯碰在石桌上發(fā)出輕響，老者的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二十多年前，那場南荒大亂，正是因他而起。”姜伯的聲音如同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當年凌霄游歷至南荒，邂逅了前任「彼岸」圣女。兩人一見傾心，私定終身....”
“彼岸宮震怒，舉全南荒之力追殺兩人。
“凌霄他自恃劍道大成，以為憑借手中三尺青鋒便可護得紅顏無憂，卻還是在往生使無窮無盡的追殺中難以為繼....”
謝驚鴻喉間略微發(fā)澀，不曾想當年震動中州的歷史事件背后還藏有這般隱情，“后來呢？”
“在得知圣女孤身一人重返「彼岸」后，凌霄形同瘋魔，仗劍直闖九重闕門....”姜伯闔起了雙眼，微微搖頭，“你師傅聞訊趕到時，只見到了一具冰冷的尸首?！?/p>
一片枯葉飄落在石桌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自那以后，你那游戲人間淡漠名利的師父便隱居于落星崖。你師娘....沒過幾年也是郁郁而終?！?/p>
姜伯睜開渾濁的雙眼，直視謝驚鴻，“現(xiàn)在你可明白，為何你師傅對這段往事三緘其口？縱然有了通天修為，在這天下大勢面前他還是無能為力?！?/p>
謝驚鴻只覺胸口如負千鈞。他終于明白，為何師傅時常望著南荒方向怔怔出神，又為何總在酒醉后，眉間凝著化不開的愁緒。
“玄廬能延續(xù)至今，全承你師傅當年的拔劍相助?！苯蝗煌χ必E的背脊，“你若是需要，我等垂暮之人也不惜此命。但....”老者目光如炬，“你得給我們一個死得其所的理由?！?/p>
謝驚鴻深吸一口氣，長身而起，解下承影劍，雙手捧于胸前。
“師傅常教導我說，術法武學殊途同歸，本出同源，希望有朝一日能重現(xiàn)兩派并存的盛世。”
他的聲音在山野間回蕩，清越如劍鳴，“可江湖紛爭數(shù)百年，不知有多少豪杰因門戶之見而枉送了性命，更枉論在這世間沉浮的蕓蕓眾生?！?/p>
姜伯的目光漸漸亮起，“那你所求的又是什么？”
“晚輩沒有師傅這般悲天憫人的愿望，不過是厭倦了江湖中名利相爭勾心斗角的丑態(tài)?！?/p>
謝驚鴻目光坦蕩，直視眼前的老者，“世人舍本逐末，鮮有人再去探求「意」的極致。若我能一舉消弭中州南荒兩地之間綿延了數(shù)百年的仇怨，未必不能借此探尋那傳說中的逍遙之境。
“為我?guī)煾诞吷谋?，也為我自己心中所求，如今我們終于積攢了足夠的力量向那些舊勢力發(fā)起沖擊。玄廬在此雖醫(yī)得好傷病，卻醫(yī)不好人心。
“晚輩不才，愿以手中之劍破除江湖陳規(guī)和世人眼中根深蒂固的成見?！?/p>
謝驚鴻單膝跪地，將承影劍平舉過頭，“還懇請玄廬出山，與我共襄此舉。不為復仇，但求還這天下一個公道！”
山風驟起，藥田中層層疊疊的靈植如碧波般蕩漾，枝葉摩挲間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好！好一個還這天下公道！”
姜伯指尖撫過承影劍身上細密的紋路，縱聲長笑，驚起山間飛鳥無數(shù)，“玄廬今日便來一場真正的懸壺濟世！”
謝驚鴻執(zhí)劍起身，望向九嶷方向，目光逐漸鋒銳，承影劍在晨光的映照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