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群峰繞著祁同偉走了一圈,之前的怒火已經(jīng)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的審視。
他重新坐回那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后,十指交叉,像一座山。
“京海那個地方,是出了名的亂。你一個人下去,人生地不熟,真出了事,連個收尸的人都找不到?!?/p>
“您放心,我死不了?!逼钔瑐サ幕卮饹]有半分猶豫,“孤鷹嶺的子彈都沒要了我的命,京海的幾個小混混,更不行。”
這句回答讓梁群峰的指節(jié)微微收緊。
孤鷹嶺,這是橫在他們翁婿之間的一根刺。
是祁同偉的功勞,也是他梁群峰的污點。
“功勞不是那么好拿的?!绷喝悍鍝Q了個話題,“你以為你做出點成績,沒有我你能進一步?”
“只要在漢東,你進一步退一步我都做得了主!”
“換句話說,你根本不用冒險,我也能讓你進步!”
“京海的風浪很大,不是你一個外來戶能攪得動的?!?/p>
祁同偉上前一步,手掌撐在辦公桌的邊緣,身體微微前傾。
“爸,風浪越大,魚越貴!”
“您在政法系統(tǒng)這么多年,難道還不清楚嗎?和平年代,一個干部想要快速進步,最需要的是什么?”
“不是資歷,是政績,是人脈!”
“是那種能上省報頭版頭條,能讓中樞領導都聽聞的鐵打的政績!”
“一個在和平地區(qū)按部就班升遷的干部,和一個在混亂之地立下不世之功的干部,分量是完全不一樣的?!?/p>
祁同偉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敲在梁群峰的心坎上。
他說的沒錯。
政治,歸根結底是籌碼的游戲。
祁同偉如果真的能在京海那片泥潭里殺出一條血路,不僅是他自己的籌碼,更是他梁群峰的籌碼。
一個有能力、有手段,還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女婿,遠比一個只會跟在身后搖尾乞憐的廢物要有價值得多。
這小子,不再是那頭只知道討好主人的狼了。
他想自己出去捕獵了。
“好?!?/p>
梁群峰吐出一個字。
“我可以給你這個機會。”
“但是,有一個條件?!?/p>
辦公室里再次陷入寂靜,祁同偉挺直的背脊,第一次感到了些許寒意。
“您說。”
“回家去,跟小璐商量。這件事,必須她點頭同意?!?/p>
梁群峰端起那杯已經(jīng)涼透的茶,輕輕吹了吹浮沫。
“只要小璐點了頭,我明天就給你簽調(diào)令。她要是不同意,你就老老實實地待在漢東,把這個處分給我背好!”
砰。
祁同偉感覺腦子里好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梁群峰這一手,比剛才的文件夾,比剛才的怒罵,都要狠毒。
他這是在提醒自己,無論你想飛多高,想跑多遠,你的繩子,永遠攥在梁家的手里。
攥在他女兒,梁璐的手里。
一想到要回去面對梁璐那張臉,祁同偉胃里就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他寧愿再去孤鷹嶺挨三槍,也不愿對那個女人說一句軟話。
可是,他不能拒絕。
他知道,如果他今天敢說一個“不”字,京海的大門就會對他徹底關閉。
不僅如此,他還會徹底失去梁群峰的信任。
一個連妻子都搞不定的男人,梁群峰憑什么相信你能搞定魚龍混雜的京海?
祁同偉垂在身側(cè)的手,悄然握成了拳,“好。”
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
“我回去跟她商量?!?/p>
……
夜色如墨。
祁同偉推開家門時,迎接他的不是燈光和溫暖,而是一室的清冷。
梁璐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就著一盞落地燈,慢條斯理地涂著猩紅的指甲油。
電視開著,聲音很小,播放著無聊的晚間劇。
她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個晚歸的室友。
這個家,從來都沒有家的溫度,更像是一座華麗的墳墓。
祁同偉脫下外套,沒有像往常一樣掛在衣架上,而是隨手扔在了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
這個細微的動作,終于讓梁璐停下了手里的活。
她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語氣里帶著慣有的譏誚。
“怎么?今天在外面受氣了,回家來撒火了?”
“我打了陳巖石?!逼钔瑐]有理會她的嘲諷,直接開口。
梁璐涂指甲的動作一頓,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濃濃的不屑。
“打就打了。一個要退休的老頭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爸會給你擺平的。”
在她眼里,這甚至算不上一件事。
“爸已經(jīng)擺平了?!逼钔瑐プ叩剿媲?,擋住了電視的光線,“給了我一個行政記過處分?!?/p>
“記過?”梁璐皺起了眉,“我爸怎么會讓你受這種委屈?”
“然后,他要把我調(diào)走?!?/p>
聽到“調(diào)走”兩個字,梁璐的臉色才真正變了。
她猛地站起來,手里的指甲油瓶子掉在昂貴的地毯上,洇開一團刺目的紅。
“調(diào)走?去哪?我爸給你安排了什么好位置?是不是公安廳的副處長?”
她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急切的光芒,那是一種對于權力和地位的本能渴望。
祁同偉看著她,一字一頓。
“京海市?!?/p>
“公安局?!?/p>
“一名,普通的基層民警?!?/p>
空氣,在這一刻凝固了。
梁璐臉上的期待和興奮瞬間凍結,變成了全然的不可置信。
“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要去京海,當一個普通民警?!?/p>
“祁同偉!你是不是瘋了!”尖利的聲音劃破了客廳的寧靜,“你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放著好好的市局不待,去京海當一個小警察?你是要去給我丟人現(xiàn)眼嗎!”
祁同偉沒有動,任由她的唾沫星子噴在自己臉上。
白天受梁群峰的氣,晚上又受他女兒的氣,他真想撂挑子不干,但是他不能!
“這是爸的意思?!彼届o地開口。
梁璐的叫嚷戛然而止,她狐疑地看著他:“我爸的意思?不可能!他怎么會讓你去那種地方自毀前程!”
“因為陳巖石的事情鬧得太大了?!逼钔瑐ラ_始編織早已準備好的說辭,“爸需要我暫時避開風頭。把我下放到基層,做出受罰的樣子,這是演給全省干部看的苦肉計?!?/p>
“等風頭過去,他自然會想辦法把我調(diào)回來,而且會給我更好的補償?!?/p>
這套說辭,精準地擊中了梁璐的思維盲區(qū)。
她可以不信祁同偉,但她不能不信自己的父親。
在她心里,梁群峰就是無所不能的。他的每一個決定,都充滿了深遠的政治智慧。
“苦肉計?”她將信將疑。
“對?!逼钔瑐ビ膶徱?,“爸說,這件事要辦得逼真,就必須得到你的同意。他需要我們夫妻同心,一起把這場戲演好。所以,他讓我回來征求你的意見?!?/p>
果然,梁璐的臉色緩和了下來。
她重新坐回沙發(fā)上,雖然依舊板著臉,但眼中的怒火已經(jīng)變成了算計。
她需要的是臉面,是身為梁群峰女兒的優(yōu)越感。
祁同偉的這番話,滿足了她的虛榮心。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她鄙夷了整整五年的丈夫。
“好?!?/p>
“既然是爸的安排,我同意?!?/p>
“但是祁同偉,你給我記住了。”
“你要是去京海敢朝三暮四,我讓我爸在把你調(diào)回那個司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