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是高育良。
是上一世,在他眾叛親離,被整個漢東官場視為瘟疫時,唯一還在省委常委會上,為他據(jù)理力爭的高老師。
“你的命就這么不值錢?漢東大學政法系教出來的學生,就是這么一個不要命的莽夫?”
高育良的聲音里沒有半分表彰,只有鋪天蓋地的斥責。
“你那身警服是讓你去維護法律,去抓捕罪犯,不是讓你去跟亡命徒玩什么玉石俱焚的把戲!你以為你死了,就是烈士了?我告訴你,你那不叫犧牲,叫愚蠢!”
愚蠢。
這個詞,刺破了“英雄”光環(huán)的虛假泡沫。
梁群峰說他“有勇有謀”,梁璐說他“頂天立地”,媒體說他是“孤膽英雄”。
只有高育良,這個他曾經(jīng)的恩師,毫不留情地罵他是個傻子。
祁同偉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
一股熱流,毫無征兆地從胸口涌起,沖向眼眶。
“老……老師……”
他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了兩個字。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那山呼海嘯般的怒氣似乎稍稍平息,但語氣依舊嚴厲。
“你還知道我是你老師?我還以為你祁同偉現(xiàn)在是漢東的大英雄,眼里已經(jīng)沒有我這個教書匠了!”
“我問你,棋盤上,什么樣的棋子最危險,也最容易被犧牲掉?”
不等他回答,高育良便自問自答。
“是過了河的卒子。它功勞赫赫,直逼對方九宮,看上去威風八面。但它也斷了所有的退路,只能進,不能退。它成了最顯眼的靶子,是所有人都想第一時間拔掉的眼中釘?!?/p>
“老師,我……”
“你什么都不用說。”高育良打斷了他。
“你現(xiàn)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給我老老實實地躺在病床上,把你的傷養(yǎng)好。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理會?!?/p>
“也把你的腦子也養(yǎng)一養(yǎng),好好想一想,你這顆過了河的卒子,下一步,究竟該怎么走?!?/p>
“是!”祁同偉下意識地大聲應(yīng)答,仿佛又回到了漢東大學的課堂上。
這個動作瞬間扯動了腹部和肩膀的肌肉,劇痛如電,讓他整個人繃緊成一張弓。
“嘶——”
“怎么了?碰到傷口了?”高育良的聲音立刻緊張起來。
“沒事,老師,我沒事?!逼钔瑐ヒе溃~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什么沒事!給我老實躺著!記住我的話,養(yǎng)好你的傷,養(yǎng)好你的腦子!”
高育良又叮囑了幾句,這才掛斷了電話。
病房里重歸寂靜,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嘀…嘀…”聲。
但這一次,這聲音不再是冰冷的程序,反而像一顆安定的心臟,在祁同偉的胸膛里緩緩跳動。
他偏過頭,看著窗外逐漸暗淡的天色。
梁家人的電話,像三九天的冰雹,砸得他遍體生寒。
而高老師這通劈頭蓋臉的痛罵,卻像一爐燒得通紅的炭火,將他凍僵的四肢百骸都熨燙得暖暖的。
總算,還有一個人在乎他的死活。
夜色漸深,病房的燈光調(diào)得昏暗。走廊里護士的腳步聲也稀疏起來。
祁同偉閉著眼,高育良的話還在他腦中盤旋。
過了河的卒子……
他正在咀嚼這五個字背后的深意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走了進來,腳步很輕,幾乎沒有聲音。
祁同偉睜開眼,以為是夜班護士來查房。
“該打針了?!蹦侨俗叩酱策?,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支準備好的注射器。
祁同偉撐著手臂,想要翻過身配合。
就在這時,他的視線落在了那人的鞋子上。
一雙黑色的鞋,鞋底和鞋幫上,卻沾著幾點濕潤的泥土。
京海市這幾天并沒有下雨。
祁同偉的動作停住了。
他抬起頭,仔細打量著這張陌生的臉。很普通,戴著口罩,看不出什么特征。
“打針之前,不都需要病人確認簽字嗎?”
那人低頭擺弄著針管,頭也不抬。
“這個針水,白天已經(jīng)簽過字打過了,這是晚上的劑量,不用再簽。”
這個理由,拙劣得像個笑話。
白天打過?他白天根本沒有注射過這種藥劑。
一股寒意順著祁同偉的脊椎猛地竄了上來。這不是醫(yī)生。
那人已經(jīng)捏住注射器,將針頭對準了祁同偉肩膀上方的輸液管接口。冰冷的針尖在燈光下閃過一抹微光。
“你不是醫(yī)生。”祁同偉的聲音冷了下來,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是什么人?”
那人手上的動作一頓,抬起頭。
口罩上方的那雙眼睛里,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片死寂。
他沒有回答,而是猛地將手里的注射器,朝著祁同偉的脖頸狠狠扎了下來!
這一擊,快、準、狠!
祁同偉的瞳孔驟然收縮,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全身的劇痛。
他用盡全力向床邊一滾,整個人從病床上摔了下去。
砰!
身體砸在地板上,傷口仿佛被撕裂,劇痛讓他眼前一黑。
但那致命的一針,也扎了個空,深深地刺進了床墊里。
“來人!”祁同偉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兩個字。
那人一擊不中,沒有絲毫猶豫,拔出針筒,翻身跨過病床,再次朝著地上的祁同偉撲來!
祁同偉在地上翻滾躲閃,手腳并用,卻根本使不上力。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針尖在眼前迅速放大。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猛地撞開!
“不許動!”
兩名負責守衛(wèi)的警察沖了進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那個白大褂。
襲擊者看到警察,瞬間放棄了祁同偉,一個箭步?jīng)_到窗邊,沒有半分停頓,嘩啦一聲拉開窗戶,直接翻了出去!
動作干凈利落,一氣呵成。
祁同偉掙扎著爬起來,沖到窗邊。
只見那個身影已經(jīng)順著外墻的排水管,像一只壁虎般迅速下滑,幾個起落就到了一樓,隨即消失在醫(yī)院花園的夜色里。
專業(yè)殺手。
祁同偉扶著窗框,大口喘著氣,冷汗浸透了病號服。
……
高家別墅,燈火通明。
老默低著頭,站在高啟強的書桌前。他身上還帶著一絲夜里的寒氣。
“老板,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