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城南碼頭。巨大的船骸半沉半浮在混濁的江水里,像一頭腐爛大半的鯨尸,露出半朽的肋骨和被撞擊撕裂的巨大破口。冰冷的金屬光澤和烏沉沉生銹的鐵砣混雜在污泥、破布與爛繩頭之間,在陰霾天光下折射出死亡般的晦暗。空氣凝固,碼頭死寂,只有江水拍打岸木的嗚咽,腥濁的氣息撲面而來,混雜著隱隱的腐壞和鐵銹味道。
我剛走出車廂,腳踩上泥濘濕滑的地面,便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苦力們渾濁麻木的眼、漕幫漢子兇狠挑釁的眼、漕督官佐驚恐閃爍的眼……如同一張無形的網(wǎng),冰冷粘滯地纏繞過來。
周振的唱喏在凝滯的空氣里砸開一絲裂縫:“安撫使大人到!永嘉公主殿下駕到!”
噗通、噗通……那些漕督衙門的官吏,如同被抽去骨頭的泥塑,在鋒銳的甲胄環(huán)伺下,膝行著癱軟跪倒一片,額頭幾乎陷進(jìn)泥里,篩糠般顫抖。
漕幫為首的圓臉漢子王大錘,咧著嘴,粗手草草地抱了抱拳:“草民王大錘,帶兄弟們給您請安!”他身后那群敞胸露懷的精壯漢子,目光粘膩地在我與身后馬車之間逡巡,最終釘在那龐大的船骸上,嘴角咧開不加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的嘲弄。
我眼神冰冷地掃過王大錘那張故作粗豪實則精明的臉,視線最終落到船骸斷裂邊緣。那點刺目的金屬光澤,不是錯覺??拷倌嗵?,一塊深灰泛青、棱角分明的東西半埋著。
那是鹽!貢鹽!是沉船散落的鐵證!
胸腔里仿佛有火苗燃起,膝蓋處的舊傷在江風(fēng)寒氣刺激下隱隱作痛,反而催生出一股銳氣。我抬手指向那污濁處,聲音并不高亢,卻如金鐵交鳴,壓過風(fēng)浪與心跳:“那邊淤泥中,青色方磚狀物,撈上來!”
“是!”林沖應(yīng)聲如炸雷,眼神向身后兩名護(hù)衛(wèi)一掃。護(hù)衛(wèi)毫不猶豫,大步?jīng)_向腥臭淤灘,不顧濕滑泥污,俯身探手。
“慢著!”王大錘猛地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安撫使大人!不是草民多嘴,那可是兇案沉船之所,不吉利!再說那都是些泡爛了的木頭、銹鐵疙瘩,兄弟們早翻騰過八百遍了,沒什么值錢的玩意兒!何苦再沾那晦氣?讓幾個小的……” 他話音未落,眼角飛快向旁側(cè)使了個眼色。兩個混混模樣的漢子當(dāng)即笑嘻嘻地就想上前阻攔那兩名護(hù)衛(wèi)。
護(hù)衛(wèi)臉色一沉,手已按上刀柄。林沖虎目一瞪,厲聲道:“欽差大人鈞令!爾等敢擋?!”
氣氛驟然繃緊!王大錘身后的漕幫漢子們氣息頓時粗重兇狠了幾分,有人按向腰后暗藏的鐵尺短刃。
恰在此時,一聲清泠的叩擊之音清晰地自車中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敲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所有人下意識循聲望去。車簾已被兩名侍女無聲撩起,永嘉公主端坐其間。她一身素青常服,面上未施粉黛,更無半分奢華釵環(huán),唯獨發(fā)髻間斜簪著一支通體幽藍(lán)、潤澤如古墨的點翠鳳釵,鳳眼銜著一粒細(xì)如針尖、卻異常清澈冷硬的東珠,在昏沉天光下凝著一道銳利的寒芒。
她的目光甚至沒有在那些劍拔弩張的人身上停留,越過眾人,如兩道穿透迷霧的寒玉冰絳,徑直落在那艘半沉船骸上,眉宇間是漠然的、俯瞰塵埃般的疏離。
全場死寂。無形的壓力如同冰水,瞬間澆熄了那股拔地而起的戾氣。連王大錘臉上那幾分刻意裝出的粗豪也滯住了,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車簾隨之垂下,隔絕了那道冰冷的目光。
然而那支點翠鳳釵的幽藍(lán)與東珠的寒芒,卻像無形的烙印刻在了所有人心上。王大錘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僵硬地垂下目光,腳步悄悄后挪了半步,再不敢阻攔。他身后那群方才還氣息彪悍的幫眾,一個個如同被寒風(fēng)卷過,氣勢肉眼可見地委頓下來,目光閃爍不定地避開了車駕的方向。
沒有呵斥,沒有怒容,僅僅是一個眼神,一支釵。
無形的威壓如同磐石,輕易碾碎了所有剛冒頭的喧囂與挑釁。
林沖眼神一厲,兩名護(hù)衛(wèi)再無阻礙,踏入污泥,很快,一塊還粘連著污黑泥漿、有棱有角、形制規(guī)整的青灰色方形硬塊被撈出水面。
鹽磚!
一股濃重到刺鼻的海鹽咸腥之氣,帶著淤泥特有的腐味,猛地擴散開來!
緊接著,另一名護(hù)衛(wèi)在斷裂的巨大艙口深處,不顧污泥淹過小腿,奮力從一堆散落的污物中,拖拽出一個更為龐大的烏黑之物。它呈不規(guī)則的團塊狀,表面覆蓋著厚厚一層濕滑的深綠銹跡,混雜著泥漿,但底部的幾個位置,在污泥擦拭后,依舊顯出沉重烏鐵的質(zhì)地,還有幾處斷裂的鐵鏈鉤環(huán),猙獰地掛在銹層之外。
一個已經(jīng)銹蝕變形的巨大鐵錨!
現(xiàn)場響起一片壓抑的倒抽冷氣聲。連跪在地上的漕督官佐都忍不住抬頭,臉色慘白如鬼。
“鹽!是貢鹽!” “那……那錨……規(guī)制不對!”人群里有零星的驚駭?shù)秃簟?/p>
我接過護(hù)衛(wèi)遞來的鹽磚,冰冷堅硬,即便沾染污泥,那純粹濃郁的咸腥也無法掩蓋。它沉甸甸的,壓在我的手上,更像壓在我的心上。這不是沉船遺落的零散貨品!這樣完整、規(guī)制清晰的官鹽鹽磚,非大倉轉(zhuǎn)運不得裝船!
而那個鐵錨……更是觸目驚心。尋常漕船豈會搭載如此沉重的無用之物?更離譜的是,那幾根扭曲斷裂的鐵鏈鉤環(huán)形制,絕非大胤工部所鑄規(guī)制!它散發(fā)著一股陰沉沉的異域氣息!
王命旗牌冰冷的硬角幾乎硌進(jìn)我的掌心,我猛地抬頭,目光如燒紅的鐵錐,狠狠鑿向王大錘那張驟然失色的臉:
“王大錘!解釋!”
我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從地獄裂口吹出的陰風(fēng),帶著冰渣與硝煙的氣息,狠狠抽打在死寂的碼頭上。
王大錘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圓臉扭曲變形,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鬢角、鼻翼滾落,砸在衣襟上泅開深色印記。那雙混濁的精明眼睛此刻滿是極致的驚駭與恐懼,像是被無形的鐵鉗扼住了喉嚨,嘴唇劇烈哆嗦著,發(fā)出含混的“嗬嗬”聲。他那壯碩的身體篩糠般地抖動,兩條腿仿佛被抽空了骨頭,幾乎站立不穩(wěn),全靠身后兩個同樣面色慘白的手下強行撐著才沒有癱倒在地。
“大…大…大人……”他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jié),如同破風(fēng)箱撕扯,“小…小的…真不知…不知??!咱們…咱們只…只負(fù)責(zé)卸貨…上…上貨是,是……是大倉……是官家的事……”
他的辯解蒼白無力,最后一句更像是在絕望中將矛頭拋向早已癱軟在地的漕督衙門眾人。
那幾個跪在地上的漕督小吏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抖得不成人形。其中一個管倉大使模樣的矮胖官員,幾乎魂飛魄散地膝行爬前一步,頭磕得砰砰作響:“大…大人明鑒!卑職冤枉!冤枉??!貢鹽上船前,是…是入了冊的!點得清清楚楚!都是,都是官倉運出的上好細(xì)鹽?。∵@……這鐵錨…”他絕望的目光望向那污泥中的恐怖巨物,“船…船隊出發(fā)時,所備船錨…都是…都是工部制式,全…全在冊…絕…絕無此物!絕無此物!”他語無倫次,只知嘶喊著否認(rèn),恐懼已攫住靈魂。
我的心沉到了最深的谷底。冰冷、沉重、窒息。鹽磚或許還有掉落的可能,但這錨……此等形制詭異的重物出現(xiàn)在貢船內(nèi)部艙底,絕非意外所能解釋!船上運官鹽,怎會夾帶此等違禁重器?!唯一的可能……是掉包?是偷運?是將這致命的“貨物”作為了隱藏沉船的偽證?!一瞬之間,無數(shù)可怕的聯(lián)想劃過腦海:東南鹽道上的黑金流動,藩王勾結(jié)走私的流言,還有那暗無天日的私鑄兵器、陰養(yǎng)死士……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沉船事故!
更深的寒意順著脊椎蔓延,直沖頭頂。這背后牽涉的,恐怕是一條龐大到足以吞噬國朝疆土的巨大黑洞!而有人,正想利用這場翻船的慘劇,把一切都推給“意外”,甚至不惜搭上幾十條船工的性命!
目光死死釘在那巨大的銹鐵錨上,那陰森沉的輪廓,如同深淵巨口向我張開。
轟隆隆——!
天際驟然傳來沉悶雷聲,仿佛應(yīng)和著碼頭上的死寂與壓抑。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下,狂風(fēng)毫無征兆地從江面卷起,嗚咽著沖上碼頭,吹得破舊棚頂嘩啦作響,刮在人臉上生疼,帶著一股更濃的雨腥氣和泥土的濕腥氣。
“大人!要下大雨了!” 周振靠近低語,聲音凝重。濃重的濕氣滲進(jìn)骨頭縫里,膝蓋的舊傷針扎般銳痛。
變故快得驚人!
幾乎在雷聲響起的同時,那數(shù)百名如泥塑木雕般沉默的苦力流民中,像是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猛地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騷動!
“他們要埋船!毀尸滅跡了!”一個尖利破鑼般的嗓音嘶吼著在人群中炸開。
“狗官要掩蓋真相!淹死咱們兄弟不算,連尸體都不放過!”
“鹽!都是咱們的血汗鹽!被他們貪了!現(xiàn)在還想跑?!”更多粗啞狂怒的聲音從不同角落爆發(fā)出來,真假難辨。
人群瞬間沸騰,如同滾油潑進(jìn)冷水!那些疲憊麻木的面孔在幾聲煽動性的嘶吼后瞬間被怨毒和狂暴點燃!他們本就是被貧困和災(zāi)禍驅(qū)趕至此的邊緣人群,日日在這生死線上掙扎求存。貢船傾覆,船工大半死難,本就暗藏在他們心中的兔死狐悲和對官府無能貪婪的怨懟,被這幾句惡毒言語瞬間引爆!
無數(shù)雙赤紅的眼睛盯向正圍在船骸附近勘察的官差和林沖的護(hù)衛(wèi)!他們抓起手邊的扁擔(dān)、石塊、破木棍,甚至直接從腳下爛泥里撈出冰冷的淤泥,咆哮著如同憤怒的蟻潮,不顧一切地向官差的方向沖撞過來!
“沖啊!跟他們拼了!”
“打死這幫狗官!為死去的兄弟討公道!”
狂亂的嘶吼聲、泥石砸落的悶響、護(hù)衛(wèi)厲聲的呵斥、骨骼碰撞的哀嚎在瞬間爆炸開來!狂暴的洪流裹挾著污泥、碎石和失控的身體瘋狂沖擊著林沖和他手下排開的警戒線!
場面徹底失控!暴亂在頃刻間爆發(fā)!
“保護(hù)殿下!保護(hù)大人!” 林沖的吼聲被淹沒在鼎沸的怒潮中。護(hù)衛(wèi)們瞬間收攏,兵刃半出鞘,組成人墻死死擋在最前方,與涌上來的苦力扭打推搡在一起。拳腳、刀鞘、扁擔(dān)、石塊在混亂的人群中亂舞。
一塊拳頭大帶著污泥的硬物呼嘯著,穿過混亂人叢的間隙,直奔我的面門!帶著破風(fēng)的厲嘯!
冰冷銳利的殺機驟然鎖死!
距離太近,我的腳步又被擁擠的人群牽制,根本無法閃避!
瞳孔驟縮!千鈞一發(fā)!
斜刺里一道極其纖細(xì)卻力道十足的推力猛地撞在我的腰肋!
我整個人被狠狠推得向后踉蹌兩步,險險摔倒在地!
砰!
一聲沉悶令人心悸的撞擊聲就在眼前炸響!
那力道十足的石頭沒有砸中我,卻重重地撞在我身側(cè)的公主馬車車廂壁板上!實木壁板發(fā)出嘎吱不堪重負(fù)的呻吟,瞬間向內(nèi)凹進(jìn)去一個觸目驚心的淺坑!
我心臟幾乎停跳!猛地抬眼看向馬車——車簾紋絲未動,里面聽不到任何聲音,死寂得可怕!是公主推開了我?還是……?
一道雪亮的刀光驟然暴起!帶著林沖驚怒到極致的吼聲:“保護(hù)殿下車駕!” 刀光閃處,鮮血猛地飆濺出來!
混亂!尖叫!刺鼻的腥甜!人群更瘋狂了!
“公主遇襲!!”
“殺人了!殺人了!”恐慌和瘋狂交織蔓延,人群推搡踩踏,泥水飛濺,血腥彌漫!
我的心如同被一只冰手緊緊攥住,四肢百骸一片冰涼。這不是單純的暴亂!那石頭砸馬車不是意外!隱藏在苦力之中的人,目標(biāo)不是勘察的官差,不是憤怒的流民,是我……或者……是車中的永嘉!他們想用這場暴亂作為掩護(hù),制造真正的刺殺!公主若有失……
“拿下為首煽動者!護(hù)住車駕!”我?guī)缀跏撬缓鸪雎?,聲音在混亂中被撕扯得破碎。王命旗牌被我高高擎起,冰冷的棱角在昏暗中反射著不祥的微光,“太子王旗在此!抗令者!格殺勿論!” 我的吼聲試圖壓下這片魔域般的嘈雜。
風(fēng)雨欲來!雷聲滾滾!刀光血影!暴怒的人群與冰冷的刀鋒碰撞出刺耳的雜音!這小小的碼頭,瞬間化為煉獄!
混亂如同泥沼,越是掙扎,越是深陷。我高舉王命旗牌的身影,在瘋狂的人潮與刀鋒縫隙中,成了靶心。又一塊飛石裹挾著腥風(fēng),從更刁鉆的角度惡狠狠砸來!
這一次,目標(biāo)明確,直指我的太陽穴!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身體被周圍推搡的人流死死裹纏,避無可避!
嗤——!
破空的厲嘯!
一支通體黝黑、唯箭頭閃爍著一點詭異幽藍(lán)光澤的短矢,如同毒蛇吐信,穿透無數(shù)揮舞的手臂與混亂的背影,悄無聲息卻又極其致命地,筆直釘向我的后心!時機毒辣到極致!
冷汗在一瞬間浸透里衣。冰冷的死亡感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我仿佛能聽見箭頭撕裂空氣的聲音。
就在這時——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裂!
一支樣式普通、卻力貫千鈞的羽箭后發(fā)先至,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精準(zhǔn)無比地狠狠撞擊在那支偷襲的藍(lán)芒短矢之上!
鐵箭頭撞碎淬毒箭頭!
幽藍(lán)的毒芒與碎鐵在空氣中猛地爆開,如同濺開的慘烈煙花!巨大的力道甚至將撞擊點附近幾個扭打的苦力和護(hù)衛(wèi)都震得歪斜開去!
那只普通的羽箭也被撞斷箭桿,去勢不止,“咄”地一聲,深深釘入我旁邊一個貨堆的木樁之上,箭尾的白翎猶自劇烈顫抖!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致命的毒矢被阻,我躲開了后心之危,但前額的飛石,終究只來得及偏開一點頭。
砰!
劇痛!灼熱的液體瞬間模糊了半邊視野!
額角被堅硬的棱角擦過,皮開肉綻,溫?zé)岬难缤∩唑暄讯拢?/p>
“大人!”周振驚恐的呼喊炸在耳邊。
我捂住額角,眼前金星亂冒,溫?zé)岬难簭闹缚p滲出,帶著鐵銹的甜腥氣味。但這肉體之痛遠(yuǎn)遠(yuǎn)蓋不過心頭升起的寒潮!毒箭!有人處心積慮,在暴亂中心下毒手!要置我于死地!
就在這短暫的停頓!混亂的人群之中,一道影子如同幽魅鬼影,借助推搡的人潮猛地貼近!手中寒光一閃!竟是一柄短而薄、極易藏匿的魚腸匕首!悄無聲息又狠辣至極地抹向我的脖頸!
這一擊再無阻擋!真正的殺招降臨!
死亡的冰冷觸感幾乎吻上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