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點砸在舊書店積灰的玻璃窗上噼啪作響,匯成一道道渾濁的水流蜿蜒而下,將窗外的城市切割成模糊的色塊。
李維希把自己縮在書店最里側(cè)的角落,那里堆著半人高的舊書箱,散發(fā)著經(jīng)年累月積攢的潮濕霉味。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一本《德意志第二帝國史》的封面上摩挲,泛黃的紙頁邊緣已經(jīng)卷起毛邊,油墨的氣息混著霉味鉆進鼻腔,竟奇異地讓人安心。
他看得太入神,連書店老板第三次趿著拖鞋過來都沒察覺。
“小伙子,兩點了,真得打烊了?!崩习宓穆曇魩е疽沟纳硢?,手指敲了敲旁邊的書架,震下一片細微的灰塵。
暴雨仍在傾瀉,窗玻璃上的水流像被揉皺的銀箔,將霓虹的光斑撕成碎片。
李維希被老板的話驚得回神,指尖從《德意志第二帝國史》的書脊上彈開,那本書他看了整整一夜,泛黃的紙頁上,威廉二世退位時的落寞筆跡仿佛還帶著溫度。
他慌忙合上書,骨節(jié)因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發(fā)僵:“抱歉,馬上走?!?/p>
話音未落,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猛地攥住了他。
不是低血糖的昏沉,而是像被人從背后狠狠打了一棍,眼前的舊書店瞬間扭曲起來,老板的臉變成模糊的色塊,書架上的書脊在旋轉(zhuǎn)中連成彩色的光帶,連空氣中熟悉的霉味與油墨香都變得刺鼻,像被潑了酒精的火焰,灼燒著鼻腔。
“怎么了小伙子?”老板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回音。
李維希想回答,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被堵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氣音。
他扶著書架試圖站穩(wěn),指尖卻摸到一片冰涼,不是木頭的涼,而是某種滑膩的、帶著紋路的材質(zhì),像……絲綢?
不對!他低頭,看見自己的手正按在一本攤開的古籍上,但那只手不屬于他:指節(jié)更修長,皮膚是冷調(diào)的白,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上,竟纏著繡著金線的黑色布料。
這不是他的衣服。 眩暈感驟然加劇,天花板在他眼前翻卷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雨聲、老板的呼喊、遠處的車鳴……
所有聲音都在急速退去,只剩下耳膜深處的嗡鳴,像無數(shù)只蜜蜂在振翅。
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在下沉,像墜入溫水煮著的浴缸,明知危險卻無力掙扎。
最后映入眼簾的,是那本《德意志第二帝國史》掉落在地,攤開的頁面上,威廉二世的名字被窗外漏進來的雨水浸濕,墨色暈開,像一灘正在擴散的血。
然后,是徹底的黑暗。 沒有光,沒有聲音,甚至沒有時間的概念。
仿佛只是眨了一下眼,又仿佛熬過了一個世紀。
感官的恢復(fù)是從嗅覺開始的,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硝煙與血腥的氣味蠻橫地鉆進鼻腔,嗆得他猛地吸氣,喉嚨里火燒火燎的疼。
緊接著是觸感,膝蓋下是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后背貼著潮濕的石壁,指尖傳來黏膩的溫?zé)?,像某種液體,正順著指縫往下滴。
他費力地睜開眼,視線被一層朦朧的紅霧籠罩著,這不是舊書店。
水晶吊燈的碎片在地上閃著冷光,華貴的地毯被踩得凌亂,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灰塵,在從破碎窗戶外透進來的微光里翻滾。
而他身上,穿著一件沉重的黑色長袍,金線繡成的鷹徽在胸口起伏,沾著的不知是灰還是……暗紅的血。
“我在哪?”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一陣尖銳的呼喊劈碎。
“陛下!您終于醒了!”
陛下? 李維希的瞳孔猛地收縮,像被投入冰水中的石子。大腦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個詞在反復(fù)回響,帶著某種不屬于他的、沉甸甸的重量。
李維希僵硬地抬頭,視線穿過模糊的水汽,看見頭頂懸掛著巨大的水晶吊燈,成千上萬的切割面反射出冰冷的光。
燈光下,數(shù)十張蒼白的臉正對著他,每一雙眼睛都是深淺不一的藍灰色,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死死地盯著他。
那些人穿著華貴的宮廷禮服,男人的燕尾服上綴著閃亮的勛章,女人的蓬裙撐得像朵盛開的花,可此刻所有人的表情都一樣,驚恐、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隱秘的……期待?
人群中央,一具覆蓋著黑布的靈柩赫然入目,黑布上繡著的金色普魯士鷹徽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棺木邊緣露出的那張臉上,花白的胡須,緊閉的雙眼,鼻梁高挺,竟與他剛才看的那本書里,威廉二世的畫像一模一樣!
嗡的一聲,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突然沖進腦海。
普魯士的軍裝、皇宮的長廊、嚴厲的宮廷教師用德語訓(xùn)斥、在騎兵學(xué)校騎馬時飛揚的塵土、祖父威廉二世臨終前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胳膊……
這具身體的原主,卡爾?弗朗茨?約瑟夫?威廉?弗里德里希?愛德華?保羅,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將他短短十六年的人生像電影快放般塞進了李維希的腦袋。
平行世界的歷史在他眼前展開:1918年德國戰(zhàn)敗,威廉二世退位后抑郁而終,本應(yīng)繼位的皇儲在靈前被改革派槍殺。
?;逝蓚}促間將皇孫保羅推上皇位,尊號威廉三世,也就是他,李維希,現(xiàn)在的身份。
“陛下必須立刻離開!”一只戴著白色手套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袖口的銀線刺繡硌得他皮膚生疼。
李維希轉(zhuǎn)頭,看見一個戴著單片眼鏡的老臣,鏡片后的眼睛里布滿血絲:“柏林街頭已經(jīng)失控,改革派的支持者正在沖擊皇宮!”
話音未落,轟隆一聲巨響從窗外傳來,震得吊燈都在搖晃。
彩繪玻璃窗應(yīng)聲碎裂,飛濺的玻璃渣劃過李維希的臉頰,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疼,溫?zé)岬难樦骂M線往下滴。
“快!從密道走!”有人高喊。
混亂中,李維希被一群人簇擁著往后退,穿過靈柩旁的側(cè)門,進入一條狹窄的通道。潮濕的石壁蹭過他的脊背,帶著青苔的滑膩感,霉味與鐵銹味混雜在一起,和舊書店的味道有些相似,卻又更加刺鼻。
原主的記憶還在不斷涌現(xiàn):保羅從小精通七種語言,卻最怕在眾人面前講話;他偷偷藏在畫廊里看印象派畫作,被父親發(fā)現(xiàn)后罰抄了一百遍《俾斯麥傳》;就在半小時前,他還跪在靈前,看著祖父的遺體,想著自己永遠不會有機會坐上那個位置……
密道盡頭是間低矮的地下室,一盞煤油燈掛在石壁上,昏黃的光暈將眾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在墻上搖晃不定。
十幾名身著軍裝的將領(lǐng)正等在那里,見他進來,齊刷刷單膝跪地,金屬盔甲撞擊地面的聲音沉悶而響亮。
為首的白發(fā)將軍抬起頭,臉上刻滿風(fēng)霜,腰間佩劍的劍柄上,興登堡的銘文在燈光下清晰可見。
“陛下,近衛(wèi)軍已控制皇宮核心區(qū)域,但改革派煽動的暴民正在突破外圍防線。”興登堡的聲音低沉如古鐘,“我們需要您下達戒嚴令,否則……”
“否則皇宮就會被那群亂民踏平!”一個暴躁的聲音打斷了他。
李維希循聲望去,只見陸軍大臣奧古斯特·馮·馬肯森正漲紅著臉,絡(luò)腮胡像炸開的雄獅鬃毛。
PS:歷史上馬肯森1918年11月停戰(zhàn)后被法軍拘留,直到1919年12月……這邊改寫一下,并沒有被法軍逮捕……
他穿著筆挺的陸軍元帥制服,胸前的鐵十字勛章叮當(dāng)作響,此刻卻一把扯開領(lǐng)口,揮舞著拳頭在原地踱步:“陛下!必須立刻出動大軍,把這些亂黨碾成齏粉!讓他們知道冒犯皇室的下場!”
說著,他狠狠一腳踢翻了身旁的木凳,哐當(dāng)一聲,在狹小的地下室里格外刺耳。
“馬肯森元帥,您太沖動了。”海軍大臣海因里希?馮?蒂爾皮茨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睛透著冷靜,“貿(mào)然出兵只會讓局勢更糟,我們應(yīng)該派使者和談?!?/p>
PS:海因里希?馮?蒂爾皮茨,德意志帝國海軍元帥、德國大洋艦隊之父……歷史上他于1916年3月辭職,這邊改寫一下……
他沒有參與爭吵,只是有條不紊地對著電報員低聲吩咐著什么,肩章上的金色錨形標志在燈光下閃著冷光,正在指揮海軍嚴陣以待,防備可能來自海上的威脅。
PS:歷史上的公海艦隊在1919年6月21日,被英國海軍拘留斯卡帕灣的德國軍艦集體打開通海閥自沉,包括10艘戰(zhàn)列艦和5艘戰(zhàn)列巡洋艦。沉船行動惹怒了協(xié)約國,他們將原本允許德國保留的8艘無畏艦作為補償被美英法日四國瓜分。德國公海艦隊自此覆滅……這邊改寫成8艘無畏艦依舊保存……
“和談?出兵?”財政大臣馮?施羅德突然尖叫起來,他癱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深褐色燕尾服的袖口沾著不明污漬,正使勁揪著自己稀疏的頭發(fā),“國庫早就空了!去年的戰(zhàn)爭賠款還沒繳清,哪里有錢打仗?和談的撫恤金更是想都別想!”
PS:這位是虛構(gòu)的……參考德國前總理的名字……
“夠了!”李維希突然開口,自己都驚訝于這聲怒吼的沉穩(wěn)。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石壁,砰的一聲,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齊刷刷看向他。
他扶了扶頭上沉重的金冠,金屬的涼意讓混亂的思緒清明了幾分。
原主的軍事知識和他作為歷史愛好者的記憶在此刻奇妙地融合,在這個時空,改革派要的是君主立憲,保皇派要的是皇權(quán)穩(wěn)固,而現(xiàn)在,雙方都卡在了皇儲遇刺的憤怒里。
“興登堡元帥?!崩罹S希的目光落在白發(fā)老將身上,“立刻調(diào)動近衛(wèi)軍,一小時內(nèi)封鎖所有通往皇宮的街道。城外的軍隊按兵不動,靜觀其變?!?/p>
興登堡愣了一下,隨即挺直脊背:“遵命,陛下?!?/p>
“施羅德先生?!彼D(zhuǎn)向財政大臣,“統(tǒng)計所有能調(diào)用的緊急資金,哪怕是皇室私庫?!?/p>
施羅德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低下頭:“是,陛下?!?/p>
“里賓特洛甫,”李維??聪蚰莻€一直背著手踱步的外交官,他的黑色西裝永遠筆挺,“密切關(guān)注英法動向,告訴他們,德意志帝國不會因為內(nèi)部動蕩而拖欠任何賠款。”
外交大臣漢斯?馮?里賓特洛甫立刻點頭:“臣這就去辦?!?/p>
PS:歷史上,德二的外長是伯恩哈德·馮·比洛,“陽光下的地盤”就是他老人家的名言……不過,里賓特洛甫更出名一點,這邊改成里賓特洛甫為外長……
最后,他看向爭吵的兩位大臣:“馬肯森元帥,你協(xié)助興登堡調(diào)配近衛(wèi)軍。蒂爾皮茨,準備一份公告,以我的名義發(fā)布,威廉三世將繼承祖父遺志,與德意志人民共渡難關(guān),同時承諾一周內(nèi)召開國會,商討政治改革?!?/p>
PS:西方皇帝用英語自稱we,德國皇帝一般稱呼為凱撒,但翻譯為中文后一般也用朕表示,比如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名言l’etat, c’est moi.翻譯為中文為“朕即國家”……但修改之前,讀者老爺還是覺得拗口,那以后都統(tǒng)稱為“我”……
地下室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這十六歲少年的果斷驚住了。
興登堡的單片眼鏡閃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當(dāng)?shù)谝豢|晨光終于刺破柏林上空的烏云時,李維希站在皇宮西側(cè)破損的露臺上。
遠處,坦克履帶碾過石板路的轟鳴聲、零星的槍聲和民眾的呼喊聲交織在一起,像一首混亂的交響曲。
他低頭撫了撫腰間的佩劍,劍鞘是鯊魚皮做的,冰涼而光滑,上面用金絲鐫刻的天佑德意志在晨光中泛著冷光。
雨已經(jīng)停了,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濕潤的泥土氣息。
李維希深吸一口氣,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沒有希特勒,卻同樣站在懸崖邊的德國。
他,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歷史愛好者,現(xiàn)在是威廉三世,而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帝國,正等著他用知識和勇氣,改寫注定沉淪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