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散去,墨弦腳踏實地,周遭的聲音環(huán)境已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再是山野的空曠與自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規(guī)整過的、充滿了秩序感的復雜聲場。
他能“聽”到遠處練功場上,數(shù)百名外門弟子正在修煉基礎劍式,劍刃劃破空氣時發(fā)出的“咻咻”聲,匯聚成一片整齊劃一的浪潮。
他能“聽”到丹房區(qū)域,數(shù)十座丹爐下方的地火被風箱催動,發(fā)出的“呼呼”燃燒聲,以及藥草在高溫下被煉化時,汁液發(fā)出的細微“滋滋”聲。
他還能“聽”到一道道顏色各異的流光,在頭頂?shù)奶炜罩薪豢棿┧?,那是?nèi)門弟子們在御劍飛行,每一道劍光因主人修為和飛劍材質(zhì)的不同,其破空聲都有著獨一無二的“音色”。
這里,就是青羽門。一個由無數(shù)聲音構(gòu)筑而成的,鮮活而又等級森嚴的小世界。
外門長老錢萬山將他帶到了一處位于外門區(qū)域邊緣,極為僻靜的偏殿。這偏殿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院中雜草叢生,殿門上的朱漆也已斑駁脫落,顯然是許久無人居住了。
“這里以后就是你的居所了?!卞X長老的聲音,恢復了金丹修士應有的沉穩(wěn),但墨弦依舊能從他略微加快的心跳聲中,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
殿內(nèi),只有他們二人。錢長老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繞著墨弦走了幾圈,目光銳利如鷹,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你所修的,究竟是何種法門?”終于,錢長老沉聲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種克制不住的求知欲。
墨弦知道,這是他入門后的第二場“考試”,比山門前那次更加重要。此刻的回答,將直接決定他未來在宗門的地位,以及……能接觸到多少秘密。
他不能全盤托出《天籟殘譜》,那會引來殺身之禍。但也不能含糊其辭,否則只會被當做一個走了狗屎運的散修,得不到真正的重視。
“回稟長老,”墨弦躬身一禮,姿態(tài)放得極低,“晚輩于灰燼谷絕地之中,僥幸從一件上古遺物里,領悟到一篇殘缺的修行法門。晚輩斗膽,將其命名為‘音修’。”
他巧妙地將傳承的源頭,歸于一件“遺物”,既解釋了來歷,又為自己留下了余地。
“音修……”錢萬山再次咀嚼著這個陌生的詞匯,眼中精光一閃,“那件遺物,現(xiàn)在何處?”
墨弦拍了拍身旁那張無弦古琴,坦然道:“便是此琴?!?/p>
錢長老的目光,落在了那張焦黑的古琴上。他的靈識探出,卻如泥牛入海,什么也探查不到,仿佛那就是一塊普通的焦木。他心中暗自稱奇,知道此物絕非凡品。
“你這音修法門,不納天地靈氣,而是以聲波淬煉己身,凝練……‘音元’?”錢長老將墨弦之前在山門前的話,重復了一遍。
“正是?!蹦尹c頭,“萬物有聲,皆可為我所用?!?/p>
錢長老倒吸一口涼氣。他終于明白了,為何墨弦能在靈氣稀薄的灰燼谷存活,甚至還能擁有力量。這種修行體系,對環(huán)境的依賴性,幾乎為零!這是何等可怕的適應性!
“那篇殘法,可有完整的傳承?”錢長老不動聲色地問,這個問題,才是他最關心的。
墨弦心頭一凜,知道對方在試探,他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遺憾與向往:“回長老,晚輩愚鈍,從古琴中所得,僅為一篇名為《九律吐納篇》的入門之法,只載有相當于煉氣期的吐納之法。更高深的,便是一片混沌,無法參悟了?!?/p>
這個回答,讓錢長老略感失望,卻也徹底打消了他大部分的疑慮和貪念。
一個只有煉氣期功法的、前所未聞的傳承,對一個金丹修士而言,研究價值遠大于實用價值。若是有完整的、能直指大道的傳承,墨弦也不至于淪落到投奔他們這種三流宗門了。
“也罷?!卞X長老一揮手,一枚青色的木牌飛到墨弦面前,“從今日起,你便是我青羽門的外門弟子。這處偏殿,就暫作你的居所。你的情況特殊,不必與其他外門弟子一同上課、勞作。宗門也不會為你提供任何與你‘音修’相關的資源,你能走多遠,全看你自己的造化?!?/p>
他終究是做出了決定。將墨弦收下,以一個“特殊弟子”的身份,放在眼皮底下觀察,既能隨時研究這奇特的音修之道,也能防止他流落在外,成為其他宗門的奇兵。這對他,對青羽門而言,都是一筆風險與收益并存的投資。
“多謝錢長老?!蹦医舆^木牌,觸手溫潤,上面用靈力刻著“墨弦”二字,以及一串代表他身份的編號。他知道,自己終于有了一個暫時的、可以遮風擋雨的立足之地。
錢長老又交代了幾句宗門規(guī)矩,無非是不得擅闖禁地、不得同門相殘之類。臨走前,他深深地看了墨弦一眼,意有所指地說道:“你今日在山門前的舉動,雖然讓你成功入門,卻也讓你成了眾矢之的。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在沒有足夠自保之力前,切記,藏拙?!?/p>
“晚輩明白。”
待錢長老走后,偏殿內(nèi)重歸寂靜。墨弦將古琴在殿內(nèi)一方石臺上安放好,這才松了一口氣,渾身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
他沒有立刻開始修煉,而是仔細“聆聽”自己新的居所。
殿宇不大,但足夠安靜,遠離了外門的喧囂,很適合他修行。而當他將感知沉入地底時,那股熟悉的、在山門前感受到的“地脈共振”之聲,再次清晰地傳來。
這一次,沒有了外界的干擾,他聽得更加真切。
這聲音,仿佛是一張無形的巨琴,其弦不知橫跨幾百里,正被一只看不見的手,以一種極其緩慢而莊嚴的節(jié)奏撥動著。每一次振動,都引得整條青云山脈的靈氣隨之起舞。
“萬靈地脈琴……”墨弦的腦海中,莫名浮現(xiàn)出這五個字,仿佛是《天籟殘譜》中一閃而過的某個注腳。
難道,這青羽門所在的山脈,本身就是一件上古音修遺留的巨型法寶?或者說,是一處天然的“聲學洞天”?
這個驚人的猜測讓他心跳加速。若真是如此,那對他而言,這里無疑是一處修煉圣地!
他迫不及待地盤膝坐下,開始運轉(zhuǎn)《九律吐納篇》,嘗試著去牽引、吸收這股來自地脈的“天籟之音”。
然而,當他的神識順著那股共鳴向下探索時,卻碰壁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脈”,與這地脈之音之間,似乎隔著一層無形的“隔膜”。他能聽到它,能感受到它,卻無法真正地、高效地吸收它。
就好像一個渴得快要死的人,守著一個巨大的湖泊,卻只有一個針眼大小的吸管。
“是我的‘聲脈’太過孱弱,還是……缺少了某種‘鑰匙’?”
墨弦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自己未來的修行之路,關鍵就在于如何打破這層隔膜,真正地與這“萬靈地脈琴”合奏。
而就在他沉浸于對自身與地脈的研究中時,他沒有注意到。
偏殿院墻外的一棵大樹后,一道陰冷的目光,正透過枝葉的縫隙,死死地盯著殿門。
那人,是今日在山門前,被墨弦當眾打臉的高個弟子,趙虎。他剛剛從執(zhí)事堂領完罰,心中對墨弦的恨意,已經(jīng)攀升到了頂點。
“一個瞎子,一個邪修……憑什么能得到錢長老的青睞,獨居一殿?”他咬牙切齒,眼中閃爍著嫉妒與怨毒的光芒。
他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了一張符箓。
一張,與墨弦在灰燼谷撿到的那張,一模一樣的,灰色的“無聲符箓”。
“我倒要看看,一個玩弄聲音的家伙,在絕對的寂靜之中,還能有什么本事!”
他悄悄地,將那張符箓,貼在了偏殿的院墻之上,然后獰笑著,隱入了黑暗之中。
一場針對墨弦的,無聲的殺機,已然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