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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蝕碑者 晨風夜雪 210483 字 2025-07-26 15:4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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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順著茅檐垂落,在泥地上鑿出深淺不一的坑洼。墨衍坐在窗邊,屋外是磐石鎮(zhèn)邊緣慣有的灰蒙蒙的天色,屋內是紙張腐朽的微酸氣息。一本《西境風物志》攤在他面前,薄脆的紙頁粘連在一起,邊緣卷曲發(fā)黑,被蠹蟲啃噬出細密的孔洞,如同某種蔓延的疾病。他指尖懸在紙頁上方,幾乎不曾觸碰,只有一點極其微弱的、近乎錯覺的淡白微光在指尖氤氳。這不是靈能,磐石鎮(zhèn)上但凡有點身份的人都瞧得出來,它太飄渺,太微弱,與那些能開碑裂石、催動符箓的煌煌靈光截然不同。

墨衍稱之為“感知”。它無法賦予他力量,卻能讓他“觸”到紙張最細微的肌理,感受每一絲纖維的走向,每一次蟲蛀留下的空腔邊緣,每一處霉變粘連的薄弱點。此刻,他全神貫注,微光如同無形的刻刀,順著粘連處最脆弱的縫隙悄然探入,輕柔地剝離開糾纏百年的書頁。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藝術的韻律,與他身處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歪斜的梁柱,漏風的板壁,堆疊著破舊工具和泛黃書卷的雜亂空間。

“篤篤篤!”

急促的敲門聲撞碎了屋內的凝滯。墨衍指尖微光倏然斂去,動作卻未停,穩(wěn)穩(wěn)地將分離出的那頁脆弱紙張移到一旁晾干。

門被推開一道縫,帶著濕氣的冷風灌進來。紅姐半個身子探進來,蓑衣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門檻上。她是鎮(zhèn)上“磐石酒館”的老板娘,風韻猶存的臉上此刻帶著趕路的潮紅和幾分市儈的精明。

“哎喲喂,我的小墨先生!可算找到你了!”紅姐聲音響亮,壓過了窗外的雨聲,“救急!天大的急活兒!”她擠進門,一股脂粉混合著廚房油煙的味道頓時彌散開來。

墨衍抬起頭,眼神平靜無波,等著下文。

“吳鎮(zhèn)長家的寶貝疙瘩,祖上傳下來的《磐石筑城錄》,祭祖壓軸要用的!不知招了什么邪,叫蟲子啃得不成樣子了!三天,就三天!祭祖大典上要是拿不出來,他吳仁義的臉往哪兒擱?我這酒館的供奉怕也要泡湯!”紅姐語速飛快,一邊說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墨衍面前唯一還算干凈的桌角上,“老規(guī)矩,活計緊,酬金嘛……這個數(shù)?!彼斐鋈种?,在墨衍眼前晃了晃,又飛快地補上一句,“管飽!熱騰騰的飯菜,酒館里最好的灶頭給你留一份!包你吃到祭祖那天!”

墨衍沒看那三根手指,目光落在油布包袱上。鎮(zhèn)長吳仁義,磐石鎮(zhèn)說一不二的人物,他的“急單”,酬金從來象征意義大于實際價值,紅姐附贈的那頓飯,恐怕才是真正的報酬。他默默點了點頭,算作應承。

紅姐臉上立刻綻開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就知道小墨先生靠得??!那……我先回?酒館里還一攤子事兒呢!”她風風火火地轉身,蓑衣甩出一串水珠,消失在門外,只留下潮濕的腳印和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屋內重歸寂靜,只剩下單調的雨聲。墨衍解開油布包袱,露出里面的古籍。書冊比《西境風物志》厚重得多,封面是某種深色的硬皮,邊緣磨損嚴重,露出里面的麻布襯底。一股更濃烈的陳腐氣息撲面而來,其中還夾雜著一絲極其隱晦的、難以言喻的冷意。

他戴上薄薄的棉布手套,動作輕緩地翻開封面。內頁的情況觸目驚心。大片大片的孔洞遍布紙張,絕非尋常蠹蟲嚙痕。那些孔洞邊緣并非鋸齒狀的啃噬缺口,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晶體狀?如同某種暗紫色的微小冰晶,深深嵌入紙張的纖維里。墨衍的指尖隔著布料,輕輕拂過一處孔洞邊緣。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穿透薄薄的手套,沿著指尖的神經(jīng)直刺上來!

墨衍猛地縮回手,眉頭緊緊鎖起。這不是蟲蛀,也不是霉變。這種晶體狀的侵蝕痕跡,以及那股刺骨的寒意……他從未在任何一本古籍修復的記錄里見過類似的東西。心頭莫名地沉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重新凝聚起那微弱的“感知”之力,指尖再次泛起那幾乎看不見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探向另一處稍小的蝕痕。這一次,他刻意放緩了速度,讓感知如同最細的探針,嘗試接觸那暗紫色的晶體邊緣。

嗡——

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冰冷鋼針,狠狠刺入他的腦海!眼前瞬間炸開一片混亂的黑暗,無數(shù)尖銳的嘶鳴和低沉的咆哮在意識深處轟然作響,帶著一種純粹的、令人作嘔的惡意!

“呃!”墨衍悶哼一聲,身體劇震,猛地向后仰去,撞在吱呀作響的椅背上。那本《磐石筑城錄》脫手而出,重重摔在桌面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急促地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掙脫束縛。剛才那一瞬間的接觸,那冰冷意念中蘊含的毀滅與死寂,讓他如同墜入冰窟深淵。

就在這時,又一陣敲門聲響起,比紅姐的更沉重,也更急促。

“墨衍!開門!”一個粗豪的聲音穿透門板,是獵戶石莽。

墨衍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殘留的驚悸,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門沒閂。”

吱呀一聲,門被大力推開。石莽高大的身軀幾乎堵住了門口,帶著一身山林間的寒氣和濃重的汗味。他穿著獸皮坎肩,頭發(fā)胡子亂糟糟地糾結在一起,肩上扛著一頭剛剝了皮、還在滴血的巖羊,血水混著雨水淌了一地。

“喏,上次托你描的那張祖?zhèn)鞯摹?zhèn)宅符’,畫的不錯!老頭子說看著就心安!”石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隨手將一塊沉甸甸、沾著泥土和暗紅血漬的東西丟在墨衍腳邊的地上,“哐當”一聲脆響。

那東西在地上滾了兩圈,停了下來。是一塊獸骨,看形狀是某種大型猛獸的肩胛骨。骨頭上用某種尖銳器物,深深地刻劃著一圈圈扭曲、繁復、毫無規(guī)律的紋路。那些紋路線條歪斜狂放,仿佛某種癲狂的囈語被強行烙印在骨骼之上,透著一股原始的野性和難以言喻的詭異。

墨衍的目光,從桌上那本散開的、布滿暗紫色蝕痕的《磐石筑城錄》,緩緩移到了地上那塊刻滿狂亂紋路的獸骨上。

磐石鎮(zhèn)邊緣的雨,似乎更冷了。那本攤開的古籍上,暗紫色的蝕痕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凝固的毒血。而地上那塊新來的獸骨,其上的狂亂刻紋,正無聲地散發(fā)著泥土、血腥與一種難以名狀的氣息。

石莽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大咧咧地一腳踩在門檻上,渾然不覺自己帶來的東西有何不妥:“霧瘴林邊上撿的,邪性得很!骨頭硬得石頭似的,鑿都鑿不動!想著你鼓搗這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兒,興許能用上?抵工錢了!”

他指了指地上那根粗壯的羊腿:“這羊腿新鮮,算添頭!走了!”話音未落,人已扛著剩下的巖羊轉身,沉重的腳步聲混著雨聲,迅速遠去,只在門檻留下幾個濕漉漉的泥腳印和濃重的血腥味。

門被風帶得晃動了一下,吱呀作響。

屋內重歸寂靜,只剩下雨水敲打屋檐的單調背景音。墨衍沒有立刻去動那塊獸骨,他的目光在桌上的古籍和地上的骨頭之間來回逡巡。一種莫名的直覺,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上心頭。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桌前,重新拿起那本《磐石筑城錄》。這一次,他翻得格外仔細,跳過那些講述先祖篳路藍縷開墾荒野、建立家園的激昂文字,直接尋找關于磐石鎮(zhèn)建立之初的隱秘記載。指尖在發(fā)脆的紙頁上滑過,終于停留在某一頁被蝕痕侵蝕得尤為嚴重的章節(jié)。

“……地龍翻身,山巒崩摧,沃野裂谷……鎮(zhèn)民驚恐,掘穴以求庇護……于地脈深處,得見……不祥紋路……非金非石,色若凝固之淤血,觸之寒徹骨髓……其狀詭譎,蔓延不絕,似有活物藏匿其中……大長老驚懼,斥為地邪之痕,恐招災禍……遂傾全鎮(zhèn)之力,采青石之精,筑城基以鎮(zhèn)之,永封其下……”

墨衍的手指,在“色若凝固之淤血,觸之寒徹骨髓”這幾個字上反復摩挲。古籍上的描述,與他指尖殘留的寒意何其相似!而“不祥紋路”……他蹲下身,目光銳利地投向地上那塊獸骨。

獸骨上的刻痕,線條粗獷扭曲,毫無章法,與古籍記載中可能被“永封地下”的紋路似乎并無直接關聯(lián)。但墨衍心中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磐石鎮(zhèn)建立之初,封鎮(zhèn)地下的“不祥紋路”……霧瘴林邊緣撿到的、刻著邪異紋路的堅硬獸骨……

他伸出帶著手套的手,小心地避過那些狂亂的刻紋,指尖觸碰到獸骨冰涼的表面。

沒有古籍蝕痕那種刺骨的、直透精神的寒意。但一種更深沉、更原始、仿佛沉淀了無數(shù)歲月與血腥的陰冷氣息,卻順著指尖悄然滲透上來。這骨頭本身,似乎就承載著某種不祥。

墨衍的目光再次落回桌上攤開的《磐石筑城錄》。那暗紫色的蝕痕,在昏暗中仿佛微微搏動了一下。他猛地想起剛才感知接觸蝕痕時,腦海中炸開的黑暗、嘶鳴與那純粹的惡意。這獸骨上的紋路,與那被“永封”之物,與這蝕痕……三者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令人不安的、未知的關聯(lián)?

屋外的雨,下得更急了。豆大的雨點砸在屋頂?shù)拿┎萆?,噼啪作響,像是無數(shù)冰冷的手指在敲打。屋內的陰影被搖曳的燭光拉長,扭曲地投在墻壁和堆滿舊紙的書架上,仿佛蟄伏的獸。

墨衍拿起桌上的小鑷子,極其小心地從《磐石筑城錄》一處較大的蝕痕邊緣,夾取下一粒比針尖還細小的暗紫色結晶碎屑。這碎屑幾乎無法用肉眼看清,只有在他的“感知”微光下,才呈現(xiàn)出晶體特有的、微弱的棱面反光。他將這粒碎屑湊近鼻端,那股熟悉的、幾乎能凍結思維的寒意再次襲來,遠比觸摸時更清晰,更純粹。

他放下鑷子,又拿起那塊沉甸甸的獸骨。這次,他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狂亂的刻紋上,嘗試調動起那微弱的感知之力,像解讀古籍殘頁一樣,去“觸摸”這些刻痕的“紋理”。指尖的微光再次亮起,比之前修復古籍時似乎更凝實了一絲,小心翼翼地探向骨頭上一條最深的扭曲刻痕。

嗡!

并非刺骨的寒意,而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沖擊!一股狂暴、混亂、充滿了原始獸性與嗜血渴望的意念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流,順著感知之力狠狠撞入墨衍的腦海!眼前瞬間閃過模糊的景象:扭曲晃動的黑暗森林,參天巨木在視野中瘋狂地搖晃,震耳欲聾的、非人的咆哮聲浪幾乎要撕裂耳膜,腥臭的熱氣噴在臉上……視野的邊緣,似乎有幾點極其黯淡的、一閃而逝的暗紫色光芒……

“咳!”墨衍身體一晃,扶住桌沿才勉強站穩(wěn)。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太陽穴突突直跳,精神如同被粗暴地揉搓過,傳來陣陣疲憊和刺痛。這次的沖擊更偏向于狂暴的獸性,與蝕痕那種冰冷、純粹的毀滅惡意不同,但兩者都帶著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污染”特質。而且……那幻象邊緣一閃而逝的暗紫色光芒……

墨衍的目光銳利如刀,猛地投向窗外——那是霧瘴林的方向。石莽說,這獸骨是在霧瘴林邊緣撿到的。古籍中記載的“不祥紋路”被封鎮(zhèn)在磐石鎮(zhèn)地下。而霧瘴林邊緣的獸骨上,卻刻著能引動狂暴幻象的紋路,并且在幻象中,出現(xiàn)了與古籍蝕痕極其相似的暗紫色光芒?

一條冰冷而危險的線,似乎正從磐石鎮(zhèn)的地底,悄然延伸向那片終年被毒瘴籠罩的、死亡禁地般的森林。

他將獸骨輕輕放在桌上,緊挨著那本攤開的《磐石筑城錄》?;椟S的燭光下,泛黃脆弱的紙頁上,暗紫色的蝕痕如同凝固的毒瘡;旁邊,沾著泥土和干涸血跡的蒼白獸骨上,狂亂的刻紋則像是某種野蠻的獻祭符文。

一紙,一骨。一個封鎮(zhèn)于地下的古老恐懼,一個暴露在荒野邊緣的現(xiàn)世猙獰。磐石鎮(zhèn)這方小小的天地,在這連綿的陰雨里,仿佛被這兩樣東西撕開了一道縫隙,露出其后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更新時間:2025-07-26 15:4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