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云錦城都在看我笑話。喜堂上茶盞缺口,小姑子譏我繡花手伺候人。我跪在陰冷祠堂,
膝蓋青紫,卻接到「癱子」夫君拋來的雪參膏。他說:「別跪廢了?!?/p>
——那是他娘留下的最后一點東西。那一刻我懂了:這深宅里,癱瘓的未必是真癱子,
能走的未必有活路。既然都盼我死,不如我自己立好牌位,把命攥在自己手心,
再掀了這吃人的天。1我出嫁那日,天上下著小雨,花轎前的青石板映著燈籠,
像一條蜿蜒的血路。庶妹沈如珠扒著門邊哭成淚人,指甲掐進我袖口:「阿姐,
是我對不住你,下輩子做牛做馬……」我抽回袖子,撣了撣她蹭上的胭脂:「省省,
你下輩子還是投胎到好人家吧?!谷棋\城都知道,沈家嫡女沈如晦,
替逃婚的庶妹嫁給了崔家癱子崔九郎。崔家祖上是皇商,如今卻只剩個空殼子。
崔九郎三個月前從馬背摔下來,大夫說腰以下沒知覺,往后子嗣也難。崔家急著沖喜,
原定的沈如珠連夜跟窮書生跑了,沈家舍不得皇商姻親,拿我頂缸。我爹說:「你是嫡女,
要識大體?!刮依^母帕子摁在眼角:「如晦,你娘走得早,你爹把你拉扯大,
如今家里難……」我沒說話,只點頭。他們忘了,我娘是繡衣局出身的一等繡娘,
當年給先帝繡過龍袍,攢下的體己早被繼母填了庶妹的嫁妝單子?;ㄞI出巷口時,
路邊小童拍手唱:「沈家嫡女嫁癱郎,哭哭啼啼守空房,三年無子一條繩,一卷草席扔亂葬。
」喜娘尷尬地咳了一聲,我隔著蓋頭笑:「童言無忌,賞?!刮颐龊砂?,
抓了一把銅錢撒出去,小童們哄搶,歌謠戛然而止。2崔家比我想的還破。喜堂紅綢褪色,
燭淚堆成山,高堂位上坐著崔家老太太,旁邊是烏泱泱一群族親,看猴戲似的。
「新婦奉茶——」我跪下去,茶盞缺了口,老太太故意不接。
她身邊的小姑子崔玉檀嗤笑:「大嫂這雙手,倒像繡過花的,往后伺候我哥擦身,
可別扎著他?!刮姨а?,看見喜堂角落里停著一架輪椅,崔九郎坐在上頭,臉色比窗紙還白。
他生得極好,眉骨凌厲,像一柄收入鞘的刀,可惜刀柄斷了。我敬完茶,
族親起哄要看「癱子洞房」,老太太揮揮手:「都散了吧,別嚇著新婦。」洞房里,
嬤嬤端來合巹酒,笑得曖昧:「大娘子,郎君腰使不上勁,您多擔待?!归T一關,
我掀了蓋頭,徑直走到供桌前。崔九郎皺眉:「你做什么?」我從懷里掏出一塊木牌,
刻著我名字,插上三炷香?!附袢瘴疑蛉缁?,給自己立個牌位。牌位在,我在;牌位碎,
我死。」崔九郎愣住,半晌冷笑:「沈家嫡女,倒比傳聞有趣?!刮一仡^看他:「崔九郎,
我們做個交易。我保你崔家三個月不垮,你三個月后給我一封和離書,再賠我五百兩?!?/p>
他盯著我,眼底浮出一點譏誚:「若我不應?」我拔下簪子抵住自己脖子:「那便現在死,
省得三年后卷草席?!刽⒓獯唐破つw,血珠滾下來。崔九郎忽然笑了:「成交。」
3三日回門,我穿的是崔家?guī)旆坷锓鰜淼呐f緞子,顏色沉得像隔夜茶。沈府門前,
繼母扶著庶妹,母女倆穿金戴銀,像兩盞亮晃晃的燈籠。我跪下去敬茶,爹還沒開口,
繼母先掉了淚:「如晦瘦了,崔家可是苛待你?」我垂眼:「女兒謹記母親教誨,恪守婦道。
」庶妹帕子捂臉:「阿姐,若不是你,我……」話沒說完,
崔府的小廝喘著氣跑來:「大娘子,不好了!老太太暈倒了!」我起身就走,
裙角卻被庶妹踩住。她低聲道:「阿姐,崔家賬上早空了,你撐不住的。不如求爹接你回來,
絞了頭發(fā)做姑子……」我掰開她的腳,笑了笑:「珠兒,你私奔那夜,
書生帶你走的是北城門吧?北城門的守將,昨夜剛被我繡衣局的舊識請去喝茶?!?/p>
庶妹臉色煞白?;卮薷?,老太太倚在榻上,指著我罵:「回門當日咒我病,晦氣!
滾去祠堂跪著!」祠堂陰冷,我跪到半夜,膝蓋青紫。崔九郎的輪椅停在門外,
他拋進來一個瓷瓶:「活血膏,別跪廢了?!刮野伍_塞子聞了聞,是上好的雪參膏,
一盒值十兩?!复藜疫B藥錢都沒了,你哪來的?」他望著祠堂里密密麻麻的牌位,
聲音低啞:「我娘留下的,最后一點。」4我娘的嫁妝里,有一箱雙面繡的袍料,
是先帝賞的,值三百兩。我原打算當了它,給崔家填補虧空??砷_箱那天,箱子空了。
我掐著算盤去尋,在崔玉檀的丫鬟春杏房里翻出當票。當鋪是城東的「裕豐號」,
印子錢九出十三歸。我拿著當票去找崔玉檀,她正嗑瓜子,笑得嬌俏:「大嫂別小氣,
等翻本了還你?!刮尹c頭:「好,我等你翻本?!谷蘸螅?/p>
云錦城傳遍消息——崔家小姑子崔玉檀,被落魄書生騙財騙色,書生卷款跑路,她羞憤投河,
幸被救起。崔家老太太氣得中風,族老們逼我「管教不嚴」。
我抹著淚在祠堂發(fā)誓:「玉檀失節(jié),我愿出銀五百兩,為她立一座貞節(jié)牌坊,以全崔家清譽。
」牌坊立在西街口,正對裕豐號大門。牌坊落成那日,裕豐號的掌柜親自登門,
賠笑著把龍袍料送了回來:「大娘子,利息免了,本金也免了,只求您高抬貴手?!挂估铮?/p>
崔玉檀踹開我房門,披頭散發(fā):「沈如晦,你設計我!」
我低頭繡著帕子:「牌坊是你自己掙的,我不過成全你?!顾龘溥^來要撕我,
輪椅聲碾過門檻,崔九郎淡淡道:「玉檀,祠堂跪著去。」小姑子走后,
他看著我:「你比我想的狠。」我抿了口茶:「牌坊的錢,從你私賬出的?!?/p>
5崔家賬上最后五兩銀子,被我拿去買了城南的破窯。窯工們原是繡衣局的罪奴,
我娘的舊部。我畫了新花樣,讓他們燒出「雪灰盞」,盞壁薄如冰裂,盛水則現錦鯉紋。
第一批雪灰盞上市那日,云錦城的茶肆酒樓瘋搶。窯工們跪成一排,喊我「小東家」。夜里,
我抱著賬簿回房,卻見崔九郎站在窗前。他扶著墻,雙腿微顫,卻站得筆直。我愣住,
賬簿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手指碰到我的:「三個月到了,和離書我已寫好?!刮铱粗?,
忽然笑出聲:「崔九郎,你裝癱裝了三個月,累不累?」
他眼里閃過一絲狼狽:「你何時知道的?」我指了指他輪椅的扶手:「漆掉了,露出新木茬,
你根本沒坐過?!顾聊蹋骸改悄銥楹巍刮夷闷鸷碗x書,
摁了手?。骸敢驗槲乙惨愦藜业拿^,好讓我在南市開鋪子。如今雪灰盞有了口碑,
你的利用價值沒了?!刮肄D身收拾包袱,他忽然從背后抱住我,聲音低啞:「沈如晦,
我賭輸了。」我掰開他的手:「崔九郎,你賭的是我心軟,我賭的是你不長情?!归T開時,
夜雨初歇,我提著燈籠走出崔府。身后傳來瓷器碎裂聲,像極了我給自己立的那塊牌位,
終于碎了。6窯火連燒七日,我雇的船娘把三百只雪灰盞運到南市。盞未落地,
已被「醉仙樓」掌柜全包。他捋著胡子笑得像只老狐貍:「沈大娘子,你這錦鯉紋一現,
達官貴人得搶瘋。往后專供我家,價隨你開?!刮姨郑骸钢还┤?,其余散賣。
醉仙樓若想獨吞,另付五百兩『封口』?!拐乒胥读税肷危а溃骸赋?!」當夜,
城中小販傳遍了:「崔家癱媳婦瘋了,把御用冰裂盞當白菜賣!」第二日,南市水泄不通。
我蹲在攤前,拿井水一注,盞壁錦鯉游弋,眾人驚呼。有人擠到最前,
竟是繡衣局退下來的老繡娘柳三娘。她一把攥住我手腕:「小東家,你可認得『浮光錦』?」
我垂眼:「我娘最后的繡樣,叫《浮光錦鯉》,可惜失傳?!?/p>
柳三娘從懷里掏出半幅殘片:「我藏了十年,等你?!刮沂諗偢撸D過三條暗巷,
忽聽身后腳步雜沓。回頭——二十多個繡娘提著剪子、頂針,堵死巷口。
為首的是當年與我娘并稱「南沈北顧」的顧阿蠻。她冷笑:「沈如晦,
雪灰盞用我?guī)煾傅谋厌樂?,你偷師。」我攤開手:「冰裂針法記在《繡衣密錄》下卷,
那本被你們『北顧』一脈搶走的時候,我還沒出生?!诡櫚⑿U臉色一沉,
剪子尖對準我咽喉:「密錄交出來,留你全須全尾?!刮覈@氣,
從袖中抽出一張當票:「密錄我押在裕豐號,贖金一千兩。你們湊湊?」繡娘們面面相覷。
我趁機掰開柳三娘的手,在她掌心寫了一個「火」字:「明日子時,破窯相見?!?/p>
7次日雨更大,我揣著醉仙樓剛結的五百兩銀票,踏進裕豐號。
掌柜點頭哈腰:「大娘子贖哪件?」我把當票拍在柜臺:「《繡衣密錄》下卷?!?/p>
掌柜臉色變了:「那書……昨夜被人高價買走?!刮也[眼:「誰?」
他哆嗦著指向西街:「貞節(jié)牌坊……下、下面?!刮覜_到牌坊下,雨水沖得石階血紅。
碑座被撬開,里面塞著一只烏木匣,匣里空無一物,匣蓋卻刻著我娘的閨名——「沈青禾」。
旁邊新添一行小字:「貞婦沈氏,殉節(jié)于元和二十三年?!刮夷锼烙陔y產,哪來的「殉節(jié)」?
指尖撫過刻痕,新茬刺手,刻字不過三日。我跪在泥水里笑出聲:「好,好得很?!挂估?,
破窯。柳三娘帶著七個白發(fā)繡娘,人人懷里抱著舊卷軸。火盆點燃,
她們把卷軸一張張投進去。我伸手去搶,火舌舔過手背。柳三娘按住我:「別救,
這些都是假的。真跡藏在……你娘當年繡過的龍袍里?!刮业刮豢诶錃猓骸庚埮墼趯m里?!?/p>
「不在?!沽餃惤改隳锪艚o你最后一件嫁妝,被沈家當贗品扔庫房了?!?/p>
8回崔府取庫房鑰匙,正撞見崔玉檀翻墻。她一身夜行衣,懷里鼓鼓囊囊。我抬腳絆倒她,
包袱散開——全是雪灰盞殘片。崔玉檀咬牙切齒:「沈如晦,你毀我名節(jié),我讓你血本無歸!
」我踩住她手腕:「殘片賣給誰?」她疼得冒汗:「城外黑石寨!寨主說了,只要我?guī)罚?/p>
他替我殺你……」我笑了,轉頭吩咐車把式:「備車,去黑石寨?!管嚢咽绞橇锏耐馍?,
聞言抄起扁擔。一行八個繡娘、六個窯工,連夜出城。黑石寨是群破產織戶落草,
寨主正是當年被我娘開除的繡衣局管事——趙黑子。他到寨門口迎我,
笑得一臉橫肉亂顫:「沈大娘子,送錢還是送命?」我解下腰間荷包,
倒出一把雪灰盞碎片:「送你一場富貴。」盞片在火把下泛出冰裂光,趙黑子眼直了。
我慢悠悠道:「盞片摻鉛,再燒一次,裂紋更密,可冒充『冰裂貢盞』,一只賣五十兩。
技術我出,利潤你七我三?!冠w黑子咽口水:「你要什么?」「崔玉檀,一根手指?!?/p>
崔玉檀被拖出來時,尿了褲子。我蹲下,拿繡剪比劃:「哪根手指碰過我的盞?」
她嚎啕大哭:「大嫂我錯了!是老太太讓我干的,她說只要毀你生意,就抬我做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