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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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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的偏院清幽雅致,花木扶疏,卻像一座精致的牢籠。云芷嫣每日除卻用膳、休息,便只做一件事——讀書。第三日清晨,她帶著小翠,循著打探來的路徑,走向府中深處那座赫赫有名的藏書閣。穿過幾重月洞門,一座飛檐斗拱的獨立樓閣出現(xiàn)在眼前,古樸沉靜,散發(fā)著經(jīng)年累月的墨香與塵埃的氣息。

看守藏書閣的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吏,姓陳,眼神渾濁卻偶爾閃過一絲精光。他并未多問,只驗看了太子府總管趙德安提前送來的令牌,便用一把沉重的黃銅鑰匙打開了厚重的楠木大門。

門軸轉(zhuǎn)動,發(fā)出悠長而沉悶的“吱呀”聲。一股混合著塵埃、陳舊紙張和樟腦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云芷嫣踏入其中,只覺眼前豁然開朗。三層高的閣樓,環(huán)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密密麻麻堆疊著數(shù)不清的典籍卷宗,其規(guī)模與浩渺遠超她父親的私人藏書樓。

“小姐……”小翠被這浩瀚的書海震懾,聲音都小了幾分,帶著敬畏。

云芷嫣眼中卻迸發(fā)出灼熱的光芒,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旅人。她輕聲吩咐:“無妨,你且在門口等候。”腳步已不由自主地走向最近的書架。

她先是在史部區(qū)域流連,抽出一本前朝名臣的奏議集注,看得入神。又轉(zhuǎn)到地理志略,翻找著關(guān)于大周山川河流的記載。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政論和律法類目的書架上,指尖劃過一本本厚重的書脊,最終停在《鹽鐵論疏》上。

就在她踮起腳尖,去取那本放在高處的書冊時,指尖無意中觸碰到旁邊一個不起眼的、雕刻著卷云紋的木雕裝飾。只聽極其輕微的“咔噠”一聲,那木雕竟向內(nèi)凹陷下去,旁邊兩排書架無聲地向兩側(cè)滑開,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深縫隙,里面似乎是一個更小的暗室,透出微弱的光!

云芷嫣心頭猛地一跳,瞬間收回手,如同被火燙到。書架滑動停止,縫隙如同擇人而噬的獸口。她強作鎮(zhèn)定,裝作若無其事地取下《鹽鐵論疏》,抱著書快步退回到光線充足的窗邊書案旁坐下,攤開書頁,心口卻在怦怦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

藏書閣二樓,一個不起眼的通風(fēng)孔后,周承瑾負手而立,目光透過巧妙的孔洞,將樓下云芷嫣發(fā)現(xiàn)機關(guān)、驚退、取書離開的整個過程,盡收眼底。

“她發(fā)現(xiàn)了暗門?”他身后的幕僚,太子詹事陸明遠低聲道,語氣帶著一絲緊張。

周承瑾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笑意:“她不僅發(fā)現(xiàn)了,反應(yīng)還極快,立刻退開。這份謹慎,倒是不俗?!彼麆偛徘宄乜吹搅嗽栖奇讨讣庥|碰機關(guān)時的微滯,以及她瞬間恢復(fù)鎮(zhèn)定、取書離開的利落?!坝幸馑肌K龑κ氛?、地理、鹽政、律法感興趣……涉獵頗廣,不似尋常閨閣女子只讀些詩詞歌賦?!?/p>

“殿下,此女膽大心細,留在府中,恐是隱患?!标懨鬟h提醒道,眉頭微蹙。

“隱患?”周承瑾目光深邃,“也可能是驚喜。繼續(xù)盯著。另外,按計劃行事?!?/p>

接下來的幾日,云芷嫣成了藏書閣的??汀K辉倏拷莻€可疑的區(qū)域,只專心閱讀。然而,她開始留意到一些“意外”。

有時她剛看完的書放回原處,第二天再去,旁邊會多出一兩本看似隨意放置、卻恰好是她下一階段想查閱的相關(guān)典籍。有時書案上會“遺漏”一些空白的公文箋紙或廢棄的草稿紙。

而更讓她心驚肉跳的是,某日午后,她在窗邊書案上,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本攤開的奏折副本!

奏折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江南織造局貪墨案的初步調(diào)查,涉及數(shù)額巨大,牽連數(shù)名地方官員。字跡是太子的親筆朱批,措辭嚴厲,要求徹查到底。奏折邊緣,沾染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極淡的灰色粉末。

云芷嫣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后背滲出冷汗。她立刻環(huán)顧四周,確認無人。這是試探!赤裸裸的試探!太子在試探她對朝政的反應(yīng),甚至可能是在試探她是否會泄露消息!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再次落到奏折上,江南織造……貪墨……她想起父親曾無意中提起過,江南貢緞近年質(zhì)量下滑嚴重,價格卻居高不下,民間怨聲載道。這貪墨案,恐怕只是冰山一角。一股強烈的、不吐不快的沖動涌上心頭。

她拿起筆,蘸了墨,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在那份攤開的奏折副本旁邊一張廢棄的箋紙上,飛快地寫下了幾行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小字:

> 江南織造,非獨貪墨之弊。貢緞定價畸高,壟斷市利,致小民生計艱難,機戶怨懟。查貪墨,更當(dāng)厘清貢額、定價之制,開源疏塞,方為治本。另,奏中所涉蘇杭官員,其家族多有聯(lián)姻,盤根錯節(jié),恐需分化瓦解,不宜操切。

寫完,她仿佛用盡了力氣,立刻將箋紙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如同握著燒紅的炭。她快速將奏折合攏放回原處,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抱起自己借閱的書冊匆匆離開了藏書閣。那團寫滿字的紙,被她緊緊捏著帶回偏院,最終在跳躍的燭火上化為了灰燼。

當(dāng)夜,太子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

周承瑾拿著那張被下屬小心翼翼從廢紙簍里復(fù)原、重新謄抄下來的箋紙,反復(fù)看了數(shù)遍,眼中閃爍著復(fù)雜難明的光芒。震驚、贊賞、疑慮交織在一起。

“好一個‘開源疏塞,方為治本’!好一個‘分化瓦解,不宜操切’!”他將紙拍在陸明遠面前的案幾上,聲音帶著激賞,“一個深閨女子,竟能一針見血點出江南織造積弊的根源,更看出蘇杭官場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鍵!這見識,這格局,比朝中多少尸位素餐的官員都強!”

陸明遠也面露驚異,湊近細看:“殿下,此女……真乃奇才!寥寥數(shù)語,直指要害!只是……她既敢寫,本宮就敢用!”周承瑾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傳令下去,江南織造案,就按她點出的這兩條思路,重新梳理,尤其是貢額定價和涉案官員背景關(guān)聯(lián),給本宮查深查透!”

“是!”陸明遠領(lǐng)命,又遲疑道,“殿下,那云小姐她……”

周承瑾的目光落在那張謄抄的箋紙上,娟秀的字跡仿佛帶著灼人的力量。沉默片刻,他做出了一個讓陸明遠都感到意外的決定:“明日,允她入前院西廂的書房,協(xié)助整理一些不涉機要的往來文書?!?/p>

“殿下,這不合規(guī)矩!”陸明遠急道,“西廂書房雖非核心機要之地,但往來文書繁雜,涉及地方民情……”

“規(guī)矩?”周承瑾回頭,眼神銳利如電,“本宮的太子府,本宮就是規(guī)矩。本宮倒要看看,這條看似溫順實則藏著利爪的小魚,能翻起多大的浪花。”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張箋紙,帶著探究與期待。

當(dāng)云芷嫣接到這個任務(wù)時,心中并無多少喜悅,反而沉甸甸的,如同壓了一塊巨石。整理文書?這是試探的升級,還是某種危險的默許?她想起了總管趙德安傳達命令時那探究的眼神。

然而,當(dāng)她真正踏入那間堆滿了塵封卷宗的西廂書房時,一種難以言喻的責(zé)任感油然而生。這些看似陳舊瑣碎的文書,記錄著地方民情、賦稅訴訟、水利工程、災(zāi)荒奏報……是真實社稷的縮影,是無數(shù)百姓生活的寫照。她挽起袖子,沉下心來,開始一絲不茍地清理、分類、謄抄、編目。她的專注和高效,很快讓負責(zé)交接的小吏都感到驚訝,態(tài)度也由最初的輕視轉(zhuǎn)為恭敬。

就在云芷嫣逐漸沉浸在這項枯燥卻讓她感到踏實有意義的工作中時,一個流言如同瘟疫般,悄然在京城的高門大戶間蔓延開來。

“聽說了嗎?太子殿下在禮部侍郎府的詩會上,看中了云侍郎家的那位才女,竟不顧體統(tǒng),強行將人擄進了太子府!”

“真的假的?云家小姐不是出了名的清高嗎?怎會……”

“清高?怕是欲擒故縱吧!太子何等身份?被擄進去,誰知道是福是禍呢?嘖嘖,可憐云家小姐,名節(jié)算是毀了……”

“聽說云侍郎急得都病倒了,卻連太子府的門都進不去!”

流言越傳越盛,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太子周承瑾的形象,從一個冷峻威嚴的儲君,變成了一個強搶臣女的荒淫之徒。云芷嫣得知后,內(nèi)心焦灼不安。這絕非偶然的閑言碎語。是誰?柳如眉?兵部尚書?還是深宮那位……?

她必須做點什么。不僅僅是為自己正名,更是為了那個給了她一方書案、容她施展些許才能的人。她不能讓他因自己而蒙受污名。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眼神堅定:“小翠,隨我去見太子殿下?!?/p>

周承瑾的書房內(nèi)氣氛凝重。陸明遠和趙德安都在,顯然也聽到了風(fēng)聲。

“殿下,流言洶洶,于您清譽有損!必須立刻嚴查源頭,嚴懲造謠者!”陸明遠憤然道。

趙德安則低著頭,聲音平板無波:“老奴以為,當(dāng)務(wù)之急是平息流言?;蛟S……將云小姐盡快送出府,由云家出面澄清,方為上策?!彼渲械氖?,無意識地捻動了一下。

周承瑾面沉如水,指節(jié)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面,顯然也在權(quán)衡利弊。送走她,是最快平息流言的辦法,但……他看了一眼桌角那份云芷嫣整理得井井有條的卷宗目錄,字跡清秀,條理分明。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通報:“殿下,云小姐求見。”

周承瑾眉峰微挑:“讓她進來?!?/p>

云芷嫣步履沉穩(wěn)地走了進來,無視陸明遠和趙德安各異的目光,徑直向周承瑾行禮:“臣女參見殿下。”

“有事?”周承瑾看著她,想看看她此時會作何反應(yīng)。

云芷嫣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坦蕩,毫無畏縮:“臣女聽聞坊間流言,污殿下清名,亦損臣女名節(jié)。此等謠言,于殿下,于臣女,于云家,皆為不利?!?/p>

“所以?”周承瑾不動聲色。

“所以,”云芷嫣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臣女斗膽,懇請殿下允準,于近期府中舉辦的小宴或公開場合,讓臣女隨侍殿下身側(cè),公開露面?!?/p>

此言一出,書房內(nèi)三人皆是一怔。

“公開露面?”周承瑾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是。”云芷嫣迎著他的目光,毫無退縮,“謠言止于智者,更止于‘眼見為實’。若臣女能光明正大地出現(xiàn)在殿下身側(cè),神態(tài)自若,行動如常,而非傳言中形容的形容憔悴、身陷囹圄之態(tài),流言自可不攻而破。此一舉,既可澄清殿下清白,亦可稍安臣女父兄之心,更可……堵住悠悠眾口?!彼D了頓,補充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臣女愿以整理文書之侍女身份出現(xiàn),絕不敢逾越。”

周承瑾深深地凝視著她。這個女子,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面對足以摧毀一個女子一生的惡毒流言,她沒有驚慌失措,沒有哭訴求饒,反而主動提出了這樣一個大膽、甚至可以說冒險的解決方案!這份急智和膽魄,令他刮目相看。

半晌,周承瑾低沉而帶著不容置疑力度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準了?!?/p>

“三日后,本宮于府中‘澄心水榭’宴請幾位翰林學(xué)士賞菊。云芷嫣,你以文書侍墨之名,隨侍在側(cè)?!?/p>

“本宮倒要看看,這滿城風(fēng)雨,見了你這輪‘皓月’,還能如何興風(fēng)作浪!”


更新時間:2025-07-27 13:2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