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了葛嬰,這個對我忠心耿耿、為了維護我的正統(tǒng)地位而殺掉自己所立楚王的將軍。
我處死他的理由是“擅自立王,雖后有功,但功不抵過”。
這個理由,連我自己都覺得牽強。
真正的原因,是我內(nèi)心的恐懼。我恐懼任何可能挑戰(zhàn)我“唯一王”地位的行為,哪怕只是名義上的。
葛嬰的死,像一塊巨石,投進了本已波濤洶涌的湖面,激起了所有將領(lǐng)內(nèi)心的寒意。
他們看清了,功勞,在我的猜忌面前,一文不值。忠誠,也可能換來一柄屠刀。
人心,已經(jīng)到了離散的邊緣。
但我,卻對此渾然不覺。
我依舊沉浸在“王”的威嚴中,以為用高壓和恐怖,就能維持我的統(tǒng)治。
我開始疏遠吳廣。
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也是我起事時最得力的臂助。他被我封為“假王”,率領(lǐng)主力大軍,圍攻滎陽。
滎陽城高池深,秦將李由(李斯的兒子)又死戰(zhàn)不退,吳廣久攻不下,戰(zhàn)事陷入了僵局。
他多次派人向我求援,信使的言辭也越來越急切。
可我,卻從這份急切中,讀出了“無能”和“質(zhì)問”。
我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故意擁兵自重,想在滎陽建立他自己的勢力范圍?
這個念頭一旦產(chǎn)生,就如同毒藤,在我心里瘋狂蔓延。
我派去的援軍,總是以各種理由,在路上耽擱。
吳廣在滎陽前線,孤軍奮戰(zhàn),傷亡慘重。
而我自己,則在陳縣的王宮里,夜夜笙歌。
我學(xué)著六國的君王,廣納美人,擴建宮室。
我以為,這就是王該有的生活。
我正在用最快的速度,腐化成一個我曾經(jīng)最鄙視的、驕奢淫逸的君主。
我甚至做了一件,讓我后來每每想起,都追悔莫及的蠢事。
就是,我殺了那個從陽城來投奔我的、我的少年故人,黑七。
那日,我在宮中大宴群臣。黑七,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喝多了酒,又開始大談特談我年少時的種種窘迫和糗事。
他說我曾窮得和狗搶食,說我曾被人打得鼻青臉腫。
他說得興高采烈,下面的群臣則聽得面面相覷,想笑又不敢笑。
我的臉,像火燒一樣。
我覺得我的尊嚴,我的王袍,都被他那雙沾滿泥巴的手,給扯了下來,露出了里面那件破爛不堪的、農(nóng)夫的粗布衣。
宴席散后,我的“司過”胡武,立刻就湊了上來。
他是個眼神陰鷙的中年人,最擅長的,就是揣摩我的心思,然后用最惡毒的言語,將其放大。
“大王,”他躬著身子,像一條毒蛇,“此人三番五次,當眾羞辱大王,藐視君威。若不嚴懲,恐人人效仿。到那時,大王的威嚴,將蕩然無存!”
“威嚴,威嚴!”
又是這個詞!
這個詞,像一個魔咒,牢牢地控制了我。
我內(nèi)心的自卑和虛榮,被他這句話,徹底點燃。
是啊,我怎么能容忍這樣一個“污點”,一個活生生的、不斷提醒我卑微出身的證據(jù),存在于我的身邊?
“他現(xiàn)在在哪?”我冷冷地問。
“回大王,正在偏殿,呼呼大睡?!?/p>
“賜他一杯酒吧。”我說。
胡武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臉上露出了一絲殘忍的微笑。
“是,大王。臣這就去辦?!?/p>
那是一杯,加了劇毒的酒。
我甚至沒有勇氣,去再見他最后一面。
第二天,我得到回報,說我的“故人”,因為“飲酒過量,突發(fā)惡疾”,死了。
我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說:“厚葬吧。”
我以為,我用一杯毒酒,埋葬了我的過去,捍衛(wèi)了我的威G嚴。
可我不知道,我親手埋葬的,是我最后的一絲人性,和弟兄們對我,最后的一點信任。
消息傳出,所有從大澤鄉(xiāng)就跟著我的老人,都沉默了。
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悲哀和失望。
他們終于明白,那個曾經(jīng)和他們約定“茍富貴,無相忘”的陳涉,已經(jīng)死了。
活著的,是“張楚王”,一個和秦王一樣,冷酷、多疑、且容不下任何沙子的,暴君。
我,陳涉,用一杯毒酒,敬了我的故人。
也用這杯毒酒,敬了那個,再也回不去的、曾經(jīng)的自己。
從此,我的王座之上,只剩下無邊的猜忌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