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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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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霧氤氳,凈業(yè)寺山門顯出一種褪色的莊嚴。殘雪消融,浸濕了青石板路,也洇開了沈殊素白僧袍的下擺。

春風(fēng)料峭,吹動他額前碎發(fā),露出底下過分沉靜的眸子,又被刻意垂下的眼簾迅速遮掩。

“殿下心魔已凈,然紅塵濁浪,望持此物不忘本心?!?/p>

慧覺大師的聲音如同古鐘余韻,將一串深褐色的菩提佛珠遞到他面前。珠串油潤,顯然常被摩挲,尚帶著老僧掌心的微溫。

沈殊雙手合十,深深躬身,肩膀微微瑟縮,再抬頭時,眼中只剩下怯懦和茫然。

“弟子,弟子只求安穩(wěn)度日,不敢再奢求其他。大師教誨,弟子謹記?!?/p>

老和尚目光在他低垂的頭上停留片刻,終是化作一聲悠長的佛號。

山道旁,簡陋的車隊早已等候。一輛半舊的青帷馬車,幾匹瘦馬馱著簡單的箱籠行李。

隊伍最末,一個身著灰布長衫的瘦削中年人,背著巨大藤編藥箱,牽著一匹不起眼的矮腳馬,正冷眼旁觀。

中年人眉峰如刀,嘴唇緊抿,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孤傲。他便是荊芥,沈殊耗費重金,以治療多年頑疾的名義將他從云游途中“請”來,這將是他在京城漩渦中保命的第一道屏障。

沈殊即將登車之際,一個小沙彌匆匆跑來,將一枚邊緣有些磨損的銅錢塞進侍立一旁的阿蠻手中,壓低聲音飛快道:“鄭公子說,京城松枝已備好,靜待東風(fēng)。”

阿蠻不動聲色地將銅錢攥緊,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沈殊仿佛全然未覺,只是在阿蠻的攙扶下,笨拙地爬上馬車,身形透著一股文弱不堪的孱弱感。

“咳、咳、咳、”

車輪碾過濕滑的山路,凈業(yè)寺的飛檐斗拱在視野里漸漸模糊縮小,最終被蒼翠的山巒徹底吞沒。

京城的方向,隱約傳來沉悶的雷聲,一場春雨正在天際蓄勢。

官道塵土飛揚,簡陋的車隊行至半途,便被另一隊人馬截住。為首者騎在高頭大馬上,身著禮部從六品官服,正是周祿。

他生得肥頭大耳,肚腩幾乎要將腰帶撐斷,睨著剛從馬車里探出身子的沈殊,眉頭嫌惡地擰成一團,仿佛看到什么不潔之物。

“七殿下,陛下開恩,允您結(jié)束清修回京。您可得仔細著點,莫要再惹出什么不祥之事,連累旁人!”

周祿嗓音尖利刻薄,在空曠的官道上格外刺耳。他刻意咬重了不詳二字,視線掃過沈殊素凈的袍服和蒼白的臉,鄙夷幾乎要溢出來。

沈殊慌忙下車,腳步虛浮,臉上堆起討好的,近乎卑微的笑容?!爸艽笕诵量啵?,我一定謹記,安分守己?!?/p>

“哼!”

周祿鼻孔里噴出一股氣,用馬鞭遙遙一指那輛青帷馬車,“山路顛簸,這破車怕是撐不到京城了。為殿下安全計,您就委屈委屈,跟在車隊后面步行一段吧。反正殿下在佛寺清修多年,想必腿腳功夫也是練過的。”

沈殊身體微微一僵,隨即臉上的惶恐更甚,連連點頭?!笆?,是,大人考慮周全……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他順從地退到隊伍末尾,與那些馱運行李的仆役走在一起。

阿蠻氣得渾身發(fā)抖,眼里的怒火幾乎要噴出來燒死那個周胖子。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卻被沈殊狀似無意地一把握住了手腕。

沈殊的手冰涼,指尖卻異常穩(wěn)定,在阿蠻滾燙的掌心劃下一個字——忍。

阿蠻如遭雷擊,咬住下唇,幾乎嘗到血腥味,才將那股沸騰的殺氣壓了下去。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日頭漸毒。

周祿的馬慢悠悠踱到沈殊身側(cè)。他似乎有些口渴,拿起水囊灌了幾口,手腕“不經(jīng)意”地一抖。

“哎呀!”

冰水兜頭潑了沈殊半身,衣襟和袖子瞬間濕透,緊貼在皮膚上,狼狽不堪。

周祿假惺惺地驚呼一聲,臉上卻毫無歉意,反而帶著看好戲的惡意:“殿下恕罪,手滑了!不過……”

他拉長了調(diào)子,慢悠悠地道:“殿下命格硬,當(dāng)年克死生母,后來又在宮中引動邪祟,這點子寒氣,想必對您來說也算不得什么吧?”

刻毒的話語如同淬了冰的針,狠狠扎來。周圍隨從有的低頭,有的則發(fā)出壓抑的嗤笑。

沈殊像是被徹底擊垮,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如紙。

他慌亂地起擦拭身上水漬,不知是誰伸出一只腳,使他腳下卻一個踉蹌,噗通一聲,整個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進了路旁一個渾濁的泥坑里。

泥漿四濺,瞬間將他素白的袍子染得污黑一片,臉上頭發(fā)上也都沾滿了泥點。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手忙腳亂,卻越弄越糟,如同一個笨拙的提線木偶,引得周祿一行人爆發(fā)出更加響亮的哄笑聲。

“哈哈哈哈……殿下果然,身嬌體貴啊?!敝艿撔Φ们把龊蠛?,眼淚都快出來了,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場面。

沈殊在泥濘中抬起頭,沾著泥點的臉上浮現(xiàn)驚慌失措,無地自容的表情。

然而,在無人看見的角度,他低垂的眼睫下,一絲冰冷的嘲諷,如同毒蛇的信子,一閃而沒。

暮色四合,車隊終于抵達官驛。

驛丞顯然早已得了周祿的吩咐,點頭哈腰地將周祿迎進唯一的上房,而對沈殊主仆,則只指了指后院角落一處低矮破敗的柴房。

“殿下,實在對不住,上房都滿了,就剩這柴房還算干爽些,委屈您了?!斌A丞的話毫無誠意。

周祿抱著胳膊站在上房門口,皮笑肉不笑地補充?!暗钕虑逍拗?,想必也住慣了清靜地方,這柴房正好,還省得擾了殿下清修。哦,對了,殿下的份例飯食,待會兒自有雜役送來?!?/p>

沈殊依舊是那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唯唯諾諾地應(yīng)著?!盁o妨,無妨,有地方棲身就好,多謝大人安排?!?/p>

他領(lǐng)著阿蠻,默默走向那間陰冷的柴房,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單薄又可憐。

晚飯是雜役端來的:一碗漂浮著些許米粒的稀粥,兩個硬得像石頭的粗面饃饃。

阿蠻看著豬食不如的東西,氣得胸膛劇烈起伏。沈殊卻平靜地接過,甚至還對那雜役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

月上中天,驛站里漸漸安靜下來。

周祿上房的方向卻突然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嘔吐聲,間或夾雜著不堪入耳的咒罵。

整個驛站都被驚動了。

沈殊驚慌失措地披上外袍跑出來,臉上滿是擔(dān)憂,跌跌撞撞沖進上房。“周大人,周大人您怎么了?”

只見周祿癱在地上,臉色蠟黃,額頭冷汗涔涔,抱著肚子蜷縮得像只煮熟的蝦米,旁邊是穢物狼藉。

“快!快給大人喂藥!”

沈殊焦急地對聞訊趕來的驛丞喊道,自己則去扶周祿。俯身之際,衣袖不小心帶倒了矮幾上一個冒著熱氣的藥碗。

漆黑藥汁精準地潑了周祿滿頭滿臉,燙得他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

本就翻江倒海的腸胃被滾燙刺激,頓時又是一陣更為猛烈的上吐下瀉,整個人臭氣熏天,奄奄一息,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

“哎呀!大人恕罪,恕罪,我、我不是有意的!”

沈殊嚇得連連后退,手足無措,懊喪地抓著衣袖。

驛丞等人手忙腳亂地收拾殘局,看向沈殊的眼神滿是嫌惡: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皇子。

深夜,柴房的門被推開。

荊芥帶著一身夜露寒氣走了進來,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徑直走到坐在草堆上的沈殊面前,不由分說,三根枯瘦的手指搭上了他的腕脈。

片刻后,荊芥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猛地瞇起,刮過沈殊看似虛弱的臉。

“殿下脈象沉穩(wěn)有力,氣血雖略有虧損,但根基穩(wěn)固,循環(huán)不息。這風(fēng)寒入體,體弱畏寒之癥,老夫半分也摸不出來?!?/p>

柴房里只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光線昏黃跳躍。

沈殊臉上那慣有的怯懦與驚惶如同潮水般褪去,他緩緩抬起眼,迎上荊芥探究的目光,露出一抹深不可測的笑。

“先生醫(yī)術(shù)通神,慧眼如炬。只是,京城的風(fēng)寒,可比這驛站里的要刺骨得多,也詭譎得多。我這病,不在肌骨,在心。”

荊芥定定地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冰冷鋒芒與深沉的算計,沉默了片刻。鋒芒像冬夜里的寒星,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冷冷哼了一聲,“老夫受聘于殿下,只負責(zé)治病解毒,保殿下身體無虞。至于這京城的風(fēng)寒是冷是熱,是明槍還是暗箭”

他轉(zhuǎn)身走向門口,留下最后一句,“那是殿下自己的造化?!?/p>

門扉輕合,隔絕了外面的寒氣。

沈殊臉上的笑意加深了幾分,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腕上的菩提珠。這孤傲的老毒物,并未揭穿他,這便夠了。


更新時間:2025-07-31 18:0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