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門宴后的第二天,一股從省城金陵吹來的“耳邊風”,已經悄然抵達了安平市委一號樓。
這風無形,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秦正陽的恩師,那位早已退居二線的省委黨校陳書記,親自打來了電話。
電話里,陳書記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卻在不經意間,提起了“安平最近動靜不小”,提起了“年輕人要穩(wěn)重,要團結大多數同志”,提起了“不要被一些網絡上的雜音,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綁架了工作方向”。
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字字都像是在為他好。
但秦正陽知道,這不是恩師的本意。
這是有人,通過恩師這張嘴,遞過來的一把包裹著天鵝絨的軟刀子。
而另一把更鋒利的、來自體制內的硬刀,也同時遞了過來。
市紀委辦公廳的一份內部函件,悄無聲息地擺在了他的案頭。
內容直指他的新任秘書楚云飛——在處理前幾日紡織廠工人上訪的突發(fā)事件中,存在“越權指揮”和“違反工作紀律”的重大嫌疑。
高建瓴的組合拳,來了。
一套“高層吹風,紀委點火”,打得又快又狠,精準地戳在了他秦正陽最敏感的神經上——用人失察。
下午三點,書記辦公室外間,氣氛壓抑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里間辦公室的門,“豁”地一聲被拉開了。
秦正陽站在門口,面沉似水,眼神里像是凝結了寒冰。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叫“云飛”,而是直呼其名,聲音冰冷刺骨:
“楚云飛,你進來!”
辦公室里,秦正陽沒有坐下。
他背著手,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雄獅,在那幅巨大的安平市地圖前踱步。
他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種風暴降臨前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息。
終于,他停下腳步,緩緩轉身,用一種更可怕的、壓抑著怒火的平靜,緩緩開口:
“我讓你去靜心茶社,是讓你去摸清敵人的底牌,是讓你當一把深入虎穴的偵察兵?!?/p>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可你現在給我?guī)Щ貋砹耸裁??!?/p>
“你帶回來的,是省里老領導打到我這里的‘關切’電話!你帶回來的,是市紀委點名道姓要對我的秘書進行調查的內部函件!”
他猛地一拍桌子,壓抑的怒火終于徹底爆發(fā):
“我讓你去偵察,不是讓你自己變成敵人掛在城墻上的靶子!你才上任幾天?整個市委大院,現在都在議論我的秘書‘不守規(guī)矩’、‘作風浮夸’!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放?!你讓那些看著我的人怎么想?!”
“楚云飛,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當我的秘書,給了你一種可以‘特事特辦’的錯覺?是不是覺得,有我給你撐腰,就可以無視規(guī)則,無視程序?!”
他最后,才一個箭步走到辦公桌前,將那份印有市紀委抬頭的內部函件,重重地摔在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巨響:
“你自己看看!這個‘越權指揮’的帽子,不大不小,但正好能讓你惹上一身腥!高建瓴只是輕輕遞了一把刀,你就這么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脖子湊上去了?!”
面對這雷霆萬鈞般的詰問,楚云飛的內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但他兩世為人的經歷,讓他強迫自己在這種泰山壓頂的時刻,保持住了最后一絲絕對的冷靜。
他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我是為了大局”。
他知道,在領導的怒火面前,任何解釋都是在狡辯。
他深吸一口氣,迎著秦正陽幾乎要殺人的目光,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和凝重,沉聲說道:
“書記,您批評得對。在程序上,我確實操之過急,這是我的錯。我愿意為我的不成熟,接受組織的任何處分?!?/p>
他先認錯,將姿態(tài)放到了最低。
隨即,他話鋒猛然一轉,眼神里爆發(fā)出冰冷的、銳利的鋒芒,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
“但是,我更想向您匯報的是,敵人,比我想象的更狡猾,也更著急!他這套組合拳,打的不是我楚云飛的個人榮辱,打的是您的臉!是在試探您的用人底線,是在動搖您在安平市推動改革的決心!”
他上前一步,聲音里充滿了冰冷的殺伐之氣:
“他高建瓴之所以這么著急地要‘廢’掉我,恰恰是因為他怕了!他怕我這把您親手磨礪的刀,會精準地插進他最核心、最腐爛的要害!書記,我判斷,‘老城區(qū)改造項目’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足以將他徹底埋葬的非法利益鏈。他今天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攻擊我,就是為了阻止我們去觸碰那個即將引爆的膿包!”
秦正陽原本緊握的拳頭,在楚云飛這番話中,不自覺地松開了。
他走到窗邊,背對著楚云飛,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似乎在消化這巨大的信息量。
楚云飛沒有停。
他知道,火候到了。
“書記,他高建瓴不是想讓我‘不守規(guī)矩’嗎?那我就遂了他的愿!”
秦正陽瞳孔一縮,猛地轉過身。
只見楚云飛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筆和一張空白的信箋紙,當著秦正陽的面,俯身在辦公桌上,迅速寫下了幾行字。
他寫完,將信紙推到秦正陽面前。
那是一份——辭職報告。
“書記,我請求暫時‘停職’?!背骑w的聲音平靜得可怕,“紀委不是要調查我‘越權指揮’嗎?我接受調查。在這期間,我不再是您的秘書,我只是一個‘待罪’的普通干部?!?/p>
“我會用這個‘待罪’的身份,去查‘老城區(qū)改造項目’。查出了,是我戴罪立功,您大可以摘得干干凈凈,說是您明察秋毫,撥亂反正?!?/p>
“查不出,或者我出了任何意外,那便是我楚云飛咎由自取,畏罪自殺,與您,與市委,無半點干系?!?/p>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秦正陽,一字一頓:
“我把我的政治生命,和我的命,都押在這張桌子上。我只要您一句話,這個賭,您跟不跟?”
這哪里是請示?
這是投名狀。
一份用自己的前途和生命,寫就的、血淋淋的投名狀。
辦公室內,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秦正陽久久地凝視著辦公桌前這個眼神明亮、戰(zhàn)意盎然的年輕人,眼神中的猜忌和疑慮,最終被一種更強烈的欣賞和殺意所取代。
他緩緩地、緩緩地,點了點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滿了掌控力的弧度。
他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聲音里已經沒有了半分怒火,只剩下冰冷的決斷:
“好。我給你一個月?!?/p>
他伸手,將那份辭職報告推了回去,聲音斬釘截鐵。
“不過,我不要你的辭職報告,我要你的調查報告。”
“從今天起,你寫一份深刻的書面檢查,交給紀委的李書記。對外,就說你在深刻反省。但實際上,你所有的工作照舊?!?/p>
秦正陽的眼中閃過一絲老辣的寒光。
“他們不是想看我‘處理’你嗎?我就‘處理’給他們看。我要讓你,頂著這個‘戴罪之身’,去把他們的根,給我一寸一寸地,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