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飛站在出租屋的窗前，夜色濃稠如墨。
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正倒映著一場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
“張偉案”，這枚塵封的炮彈，絕不能只是一聲沉悶的炸響。
它必須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多點引爆的連鎖爆炸，要將高建瓴那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堡壘，炸開第一道致命的缺口。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劃過，一個三步走的戰(zhàn)略在腦海中清晰成型。
第一步，“點火”。用一篇精心包裝、催人淚下的網(wǎng)文，在龐大的互聯(lián)網(wǎng)海洋中，投下第一顆火星，引燃公眾最原始的同情與憤怒。
第二步，“升溫”。等待，等待高建瓴的勢力動用官方資源進行“辟謠”或“降溫”。在那時，再將雷動拿到的“硬證據(jù)”——張母的控訴錄音和那張極不尋常的巨額撫恤金匯款單，如一把燒紅的鐵鉗，狠狠地燙在他們剛剛粉飾的太平上，形成輿論的驚天反轉(zhuǎn)。
第三步，“審判”。當(dāng)輿論的壓力匯聚成滔天巨浪，這股力量將不再是無形的民怨，而是秦正陽手中最鋒利、最正義的一把劍，足以洞穿一切官僚的推諉和商人的偽裝，直插高建瓴的心臟。
他深吸一口氣，撥通了雷動的電話，聲音冷靜而果斷。
“雷動，任務(wù)升級。凌晨四點，再探一次張家。我需要兩樣?xùn)|西：第一，張母的控訴錄音，越清晰、越絕望越好；第二，找到那份撫恤金的相關(guān)證據(jù)，最好是銀行匯款單。記住，你面對的不是普通混混，是專業(yè)的看守，務(wù)必小心。”
“明白。”
電話那頭，雷動的回答只有一個詞。
掛斷電話，他又撥給了沈青禾。
“青禾，準備好你的筆。但這次，先收起你的鋒芒。”
“什么意思？”沈青禾有些不解。
“不要急于下定論，不要指控任何人是兇手?！?/p>
楚云飛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謀略感。
“先講一個好故事。一個母親失去兒子的故事。用最樸素、最真實的筆觸，讓每一個讀到它的人，都能感受到那位母親的眼淚和心碎。我們要的，是共情，不是對立?！?/p>
……
凌晨三點五十分，城西紡織廠宿舍區(qū)的黑暗，比深夜時更加粘稠。
雷動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在廢墟間穿行。
他能感覺到，這里的戒備比昨晚森嚴了數(shù)倍。
李二狗那伙人不再是松散的游蕩，而是分成了幾個固定哨和流動哨，手電的光柱不時交叉掃過每一個可能的死角。
他們，在怕。
雷動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恐懼，是最好的掩護。
他繞到一個被拆了一半的危樓背后，像壁虎一樣貼著殘破的墻體，利用視覺盲區(qū)，一點點地靠近張母所在的筒子樓。
他從一個破損的下水管道攀爬上去，像幽靈般翻進了二樓的走廊。
門，依舊是那扇用木板釘死的門。
他沒有敲，而是從懷里掏出一根細長的鐵絲，在鎖孔里輕輕撥弄了幾下，“咔噠”一聲，門鎖無聲地開了。
屋內(nèi)，一股濃烈的藥味和霉味撲面而來。
張母蜷縮在床上，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雷動能看見她那張布滿淚痕和皺紋的臉，雙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嘴里還在無意識地呢喃著：“偉兒……我的偉兒……”
雷動的心被輕輕刺了一下。
他蹲下身，將聲音壓到最低：“大娘，我是……張偉的朋友?！?/p>
聽到兒子的名字，張母渾濁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光亮。
她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著雷動。
“朋友？”
“是，他生前托我……來看看您?！?/p>
雷動順著話往下編，他知道，此刻任何刺激都可能讓她再次崩潰。
張母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一些。
她顫抖著坐起身，渾濁的淚水再次涌出：“我兒子……他是個好孩子……他就是看不慣那些人欺負我們……他去找他們說理……他們……他們就把他從那么高的地方推了下去……”
雷動迅速拿出手機，按下了錄音鍵。
“他們給了我好多錢……好多好多的錢……”
張母像是陷入了回憶，指著床底下一個破舊的鐵盒子。
“都在那兒……他們說，拿了錢，就不能再說話了……不能再說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神又開始渙散，重新陷入了瘋癲的狀態(tài)。
雷動迅速拉出鐵盒，打開。
里面，除了一些零碎的舊物，赫然躺著一張銀行匯款單的復(fù)印件。
收款人：張母。
匯款金額：八十萬。
在2008年，對于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這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般的“撫恤金”。
雷動用手機拍下照片，將一切恢復(fù)原樣。
他正準備撤離，樓下的腳步聲已經(jīng)“噔噔噔”地沖了上來！
雷動瞳孔一縮，知道已經(jīng)來不及從原路返回。
他環(huán)視四周，目光鎖定在房間另一側(cè)那扇同樣被木板釘死的窗戶上。
沒有絲毫猶豫，在李二狗等人踹開房門的瞬間，雷動猛地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窗戶！
“砰！”
腐朽的木板和玻璃碎片四下飛濺，雷動整個人從二樓一躍而出，重重地砸在樓下堆積如山的建筑垃圾上！
一根裸露的鋼筋，瞬間劃破了他的左臂，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
劇痛襲來，雷動卻連哼都沒哼一聲，一個翻滾，忍著劇痛，閃電般消失在比夜更深的黑暗中。
“媽的！在那邊！給我追！他受傷了，跑不遠！”
李二狗沖到窗邊，看著地上那灘顯眼的血跡，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
而在黑暗中奔跑的雷動，左臂的鮮血，正順著指尖，一滴，一滴，落在身后的泥土里，留下了一條無法抹去的痕跡。
……
白天，沈青禾的公寓。
她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窗簾緊閉。
桌上，放著那份冰冷的事故簡報，電腦里，循環(huán)播放著雷動冒死傳來的、夾雜著哭泣與呢喃的錄音。
“先講一個好故事……”
楚云飛的話，在她耳邊回響。
她放棄了所有犀利的評論和尖銳的指控。
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每一個字都仿佛蘸著張母的血淚。
她刪了又寫，寫了又刪，最終，一個蘸著血淚的標題，定格在屏幕上——
《我的兒子死在安平的工地上，他們說這是意外》
她以一個失獨母親的口吻，娓娓道來。
從兒子兒時的趣事，到長大后的孝順，再到拆遷時的爭執(zhí)，最后，是那冰冷的死亡通知和那筆讓她感到“骯臟”的巨款。
通篇沒有一句“謀殺”，沒有一個控訴的對象，只有無盡的追問。
“……他們說這是意外，可我兒子的工友告訴我，出事前一天，他還仔細檢查過所有的安全繩。他們說這是意外，可為什么那筆‘撫恤金’，要我簽下那么多保證不再追究的協(xié)議？他們說這是意外，可為什么我每次想去工地看看，都會被人攔??？我老了，也瘋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問問這天，問問這地，我兒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寫完最后一個字，沈青禾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她將稿子匿名發(fā)給臺里一個關(guān)系還不錯的同事，想試探一下內(nèi)部的反應(yīng)。
不到五分鐘，電話就打了過來，同事的聲音緊張而急促：
“青禾！這稿子你寫的？千萬別碰！安平高家的事，上面早就打過招呼了，誰碰誰死！快刪了！”
果然如此。
沈青禾掛斷電話，心中再無一絲猶豫。
當(dāng)晚，她收到了雷動傳來的所有證據(jù)文件。
她將帖子、錄音的音頻鏈接、匯款單的照片，全部整理在一個文件夾里，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深夜十一點五十九分。
公寓里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她撥通了楚云飛的電話。
“云飛，我準備好了。”
電話那頭，楚云飛的聲音沉靜如海：
“青禾，一旦按下這個按鈕，就沒有回頭路了。安平，會因為你這篇帖子，掀起一場風(fēng)暴?！?/p>
沈青禾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電腦屏幕上。
天涯論壇的發(fā)布頁面，光標在“確認發(fā)布”的藍色按鈕上，一下，一下地閃爍著，像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的倒計時。
她伸出食指，指尖在冰冷的鼠標左鍵上，微微顫抖。
但最終，還是決絕地，按了下去。
屏幕的光，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映出了一片即將燎原的火光。
“我知道?！?/p>
她輕聲回應(yīng)，語氣卻重若千鈞，“云飛，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