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楚云飛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那是一個位于老式筒子樓里的十平米單間，墻壁上滲著水漬，空氣中飄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霉味。
一張單人床，一張吱呀作響的書桌，一個塞滿了泡面和咸菜的柜子，構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這里與安平國際大酒店的奢華，仿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個地獄，一個天堂。
楚云飛脫下那身沾滿了屈辱氣息的舊西裝，隨手扔在床上。
他沒有開燈，只是走到窗邊，任由清冷的月光灑在自己身上。
他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
前世二十年的“血淚棋譜”告訴他，憤怒，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用的情緒。
它只會讓你做出錯誤的判斷，掉進更深的陷阱。
真正的復仇，不是一時沖動的匹夫之勇，而是冷靜到極致的精密計算。
他沒有立刻坐到電腦前，而是強迫自己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他的大腦，如同一臺超高速運轉的計算機，開始瘋狂地檢索、分析、重組所有關于“此刻”安平市的記憶碎片。
目標：宋德海。
武器：“高建瓴贈送的江景房”。
變數：新任市委書記，秦正陽。
楚云飛對秦正陽的記憶，刻骨銘心。
這是一個從基層一步步干上來的“強人”，作風強硬，極度痛恨干部隊伍里的“太平官”和“關系戶”。
前世，他初到安平，大刀闊斧地想要改革，卻被本地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集團軟抵抗，一度舉步維艱。
而此刻，秦正陽的座駕才剛剛駛入安平不到一周。
他最需要什么？
不是歌功頌德，不是阿諛奉承。
他需要一個“突破口”，一個可以讓他名正言順地向舊勢力揮刀的“投名狀”！
想清楚這一點，楚云飛猛地睜開雙眼。
那雙眼睛里，再無一絲迷茫，只剩下外科醫(yī)生準備解剖前，那種冷酷而專注的光。
他翻身下床，打開那臺屏幕微微泛黃的老舊臺式電腦。
隨著一陣嘈雜的“嗡嗡”聲，一個簡陋的Windows XP桌面跳了出來。
他沒有像普通人那樣，直接在文檔里寫“我要舉報XXX”。
那太低級了。
那樣的舉報信，每天都會有無數封沉入紀委的郵箱，激不起半點浪花。
楚云飛新建了一個文檔，敲下了標題——
《關于優(yōu)化我市干部隊伍建設，打破發(fā)展瓶頸的幾點不成熟建議》
這，不是一封舉報信。
這是一份，站在市委書記的高度，為他“分憂解難”的施政綱領。
信的開篇，他引經據典，痛陳安平市當前經濟轉型緩慢、干部思想僵化的弊病——這些，全都是秦正陽在公開會議上提過的“痛點”。
緊接著，他話鋒一轉，指出這一切的根源，在于部分領導干部“思想滑坡，與本地商人形成不正當利益捆綁，嚴重破壞了營商環(huán)境”。
最后，他才“不經意”地，以一個“聽說來的案例”作為結尾：
“……譬如，據傳聞，市委組織部某位負責同志，近期與我市地產商人高建瓴往來密切，甚至收受了其位于‘東湖新城’的江景房產。此類傳聞若屬實，其影響將是災難性的。這不僅是個人的腐敗問題，更是向全市干部隊伍釋放了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鉆營關系比干事創(chuàng)業(yè)更重要。長此以往，我市‘親商、清商’的政治生態(tài)將毀于一旦……”
通篇，沒有一個“我”字，全是“我們安平市”。
沒有一句激烈的指控，全是“憂心忡忡”的“建議”和“傳聞”。
他甚至在結尾處，還貼心地加上了一句：
“以上皆為基層干部的一點淺薄之見，或有偏頗，僅供領導參考?！?/p>
寫完最后一個字，楚云飛沒有急于發(fā)送。他將文檔的頁邊距、行間距、字體字號，全部調整成了市委辦公廳內部文件的標準格式。
隨后，他將文檔另存為一份PDF，文件名看似隨意，卻大有講究——《關于近期優(yōu)化營商環(huán)境工作的幾點思考-草稿0618》。
他甚至用工具，抹去了文檔創(chuàng)建者的所有個人信息。
這份郵件，從格式到文件名，再到發(fā)送時間（他特意等到凌晨四點，一個最容易被值班秘書標記為“緊急要情”的時間點），每一個細節(jié)，都透露出一種“體制內老手”的精準與老辣。
它看起來不像一封來自外部的舉報信，更像一份市委研究室或者政策法規(guī)處某個懷才不遇的筆桿子，在深夜寫就的、憂心忡忡的“內參”。
秦正陽只要看到，就絕不可能將其與普通群眾來信混為一談。
這不是舉報，這是“遞條子”。
一種最高級的、殺人不見血的陽謀。
這哪里是舉報信？
這分明是一把，遞到新書記手里的、最鋒利、最貼心、還不用承擔任何政治風險的“手術刀”！
秦正陽只要看了這封信，就絕不可能忽視。
因為查辦宋德海，不再是單純的“反腐”，而是變成了他自己推行改革、整頓吏治的“師出有名”！
寫完最后一個字，楚云飛通讀一遍，確認毫無破綻。
他將文檔加密，存進一個U盤，然后關上了電腦。
時鐘，指向凌晨三點。
他沒有絲毫睡意，換上一身最普通的運動服，戴上帽子，走進了沉沉的夜色。
他沒有選擇在自己家附近，而是穿過幾條小巷，來到一個位于城中村、魚龍混雜的黑網吧。
網吧里煙霧繚繞，全是通宵打游戲的年輕人，沒人會注意一個戴著帽子的身影。
他開了一臺最角落的機器，用一張隨手買來的臨時卡上機。
沒有使用任何國內郵箱。
憑借前世的記憶，他熟練地登錄了一個國外的、無需實名認證的電子郵箱服務商，注冊了一個名為“jiangdongpumin”（江東樸民）的匿名郵箱。
然后，他將那封信作為正文，分別發(fā)送給了兩個地址。
一個，是安平市委書記的公開工作郵箱。
另一個，是江東省紀委的官方舉報郵箱。
雙重保險。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跳出。
楚云飛沒有片刻停留，拔下U盤，將所有瀏覽記錄、文檔痕跡清理得干干凈凈。
然后，他走到網吧后巷的垃圾桶旁，將那張臨時上網卡和U盤，一起扔進了骯臟的深處。
做完這一切，他拉了拉帽檐，平靜地走出巷口，消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
東方的天際，已經隱隱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安平市的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