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黑夜守望，代價高昂，且回報隱秘?！?/p>
夜鴉沙啞的話語像冰冷的石塊，沉甸甸地壓在華雨的心上。安全屋里彌漫的硝煙與血腥氣、墻角相位屏蔽器低沉的嗡鳴、窗外那輪巨大而詭異的血月投射進來的扭曲紅光——所有這些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一個小時前的平靜生活，才是那個真實的夢境。而眼前這個布滿黑色板材、堆滿致命武器的房間，才是殘酷的現(xiàn)實切片。
*代價高昂……回報隱秘……*華雨坐在一張冰冷的折疊金屬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桌面。夜鴉在短暫的警報解除后（似乎是那個高階剝皮者強行撕裂空間的舉動引發(fā)了小型空間亂流，將目標暫時轉移了）進入了某種待機狀態(tài)，他靠在另一張椅子上，那只完好的眼睛緊閉著，仿佛只是在閉目養(yǎng)神。他那覆蓋著機械眼罩的左臉在幽藍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冷硬。空氣中只有設備的低響和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華雨的心緒卻無法平復。夜鴉描述的圖景過于龐大，也過于沉重。一個在黑暗中對抗非人恐怖的組織，犧牲著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只為守護一份不被大眾察覺的“正常”。這份職責聽著崇高，但代價是實實在在的：死亡、傷殘、以及與“正?！鄙畹膹氐赘盍?。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自己的手機——那個剛剛還顯示“無服務”的方塊狀黑色電子設備，正安靜地躺在桌角，屏幕漆黑。
家人。
朋友。
這兩個詞語像兩束微光，在巨大的不安和恐懼深淵中亮了起來。
他們是他在這個光怪陸離的新世界里，唯一能夠錨定的“正?！弊鴺恕Ｊ匾谷耸敲孛芙M織，需要他保密。但……是不是可以稍微暗示一下？尋求一點最基礎的幫助？比如，在必要的時候提供一個落腳點？或者只是……確認他們平安？
畢竟只是確認一下，不透露具體內容，應該不算泄密吧？而且如果真的有這么大的危險存在，他們……也需要一點基本的警惕才對。作為子女，作為朋友，提醒一下家人……華雨內心進行著激烈的辯論。他的理智部分知道夜鴉所說的保密紀律絕非玩笑，其下蘊含的是無數(shù)生命和血的教訓。但情感的部分，那份對至親至愛之人難以割舍的牽掛和擔憂，正在瘋狂拉扯他。
穩(wěn)住，華雨。你得分析情況。父母都在老家三線城市，那邊人少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今晚當?shù)匾矝]任何異常報道（至少他昏睡前查手機時沒有）。最直接的威脅是紅月，但這玩意兒全球可見，總不至于只盯著大城市吧？再說二老一向作息規(guī)律，這會兒早該睡了。電話打過去反而嚇醒他們。 他試圖用邏輯說服自己那顆焦灼的心，但收效甚微。夜鴉那句“在它們面前，沒人絕對安全”像魔咒一樣在腦海里回響。
夜鴉依然閉著眼，呼吸平穩(wěn)得像睡著了。華雨的心臟卻在胸腔里擂鼓。最終，一個折中的方案跳了出來。
“呃…夜鴉？”華雨試探著開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有點突兀。
“說。”夜鴉的回應幾乎是瞬間的，那只完好的右眼并未睜開，只是喉結滾動了一下。他顯然沒在睡。
“我……我需要跟家人朋友報個平安。”華雨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平時處理工作突發(fā)事件時一樣平穩(wěn)、不容置疑，“我半夜從家里沖出來，樓下動靜那么大，如果他們聯(lián)系不上我，可能會報警。一旦警方介入，可能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頓了頓，補充道，“我就發(fā)條最普通的消息，說臨時有急事出差了，手機關機，回頭聯(lián)系。絕不說任何地點和具體事由，絕不！”他強調最后幾個字。
夜鴉沉默了幾秒鐘。那雙緊閉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在微微轉動，像是在權衡。嗡嗡作響的屏蔽裝置藍光穩(wěn)定。終于，他那只布滿血絲的右眼緩緩睜開，銳利的目光落在華雨臉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他內心的憂慮和試探。
“給你五分鐘。”夜鴉的聲音低沉而沒有任何情緒波瀾，“用那邊的加密內線轉駁?！彼孟掳椭噶酥缸郎弦徊吭煨屠鲜?、沒有任何品牌標識的黑色電話座機?！皺嘞夼R時開放。記住，只說‘正?！懂爟鹊脑挕．惓５木W(wǎng)絡節(jié)點已被組織屏蔽監(jiān)控，普通通訊目前大部分地區(qū)通暢了，但記住內容篩選。”警告意味濃厚。
華雨的心臟猛地一跳，不是因為恐懼，而是看到了一絲希望。他幾乎是撲到那部老式電話旁邊，抓起冰涼的聽筒。按下開機鍵（這部電話也有一個物理開關），一種奇特的電流嗡鳴聲從聽筒里傳來，不同于任何普通電話的蜂音。他按照夜鴉眼神示意，輸入了一串復雜的內部轉撥代碼（似乎是臨時權限代碼）。電話隨即發(fā)出了“嘟…嘟…”的待接通聲，音質異常清晰，沒有絲毫雜音。
電話響了很久，長得讓華雨的心一點點下沉。他幾乎能想象出電話鈴聲在老家深夜靜謐的客廳里刺耳響起的樣子。該死，真嚇醒他們了……
就在他準備放棄時，電話被接起，不是父親洪亮的聲音，也不是母親溫軟的詢問，而是——
“您好！我是華建國的語音信箱！我現(xiàn)在不便接聽電話，請在提示音后留言！嘟——”（標準的電信默認男聲，還帶點滑稽的停頓）
華雨愣住了。父母那部用了快十年的老式座機，什么時候開通語音信箱了？他們根本不用這功能啊！一股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喂？爸？媽？是我，華雨！”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自然，“我沒事！就是臨時被派去……嗯……鄰市跟進個緊急書稿問題，走得急忘帶充電器了（這理由夠爛），手機快沒電，可能有陣子聯(lián)系不上，你們別擔心！一切都好！安心睡吧！注意身體！”他語速飛快地說完，掛斷電話前還能隱約聽到背景音里那個冰冷的語音信箱掛斷后的忙音。真不智能……留言都還沒結束就斷了？
他握著話筒，手心有些出汗。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揮之不去。他們真的睡熟到聽不見電話？還是……出了什么他不敢想的事？夜鴉的警告在耳邊回響。
冷靜，華雨。也可能是他們嫌電話煩睡前拔線了？或者老家電信升級了？別自己嚇自己。
小姨林薇在另一座大城市，是個外科醫(yī)生，平時作息混亂，夜貓子可能性更大。華雨再次輸入轉撥代碼。
這一次，電話幾乎瞬間被接通！
“喂？哪位？！”小姨林薇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剛接電話的沙啞，但中氣十足，背景音里還有電視新聞的微弱聲響（“……專家提醒廣大市民，紅月為罕見天文現(xiàn)象……不必恐慌……”）。
華雨的心一下子松了大半！“小姨！是我，華雨！”
“小雨？！”林薇的聲音立刻拔高了八度，“這么晚打我這破座機？你手機呢？出什么事了？你媽下午還給我打了電話念叨你對象的事呢！”
聽著這熟悉的、帶著責備和關心的嘮叨，華雨眼眶一熱?？?，多正常！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
“沒事沒事！我好著呢！就是臨時出差，手機……呃，掉水里報廢了！怕你們擔心，趕緊用朋友座機給你和家里打個電話?！比A雨強迫自己笑出聲，“聽著，小姨，就是跟你說一聲我沒事。還有，最近……嗯，天氣反常得很，你那城市大，人多，你自己注意安全，值夜班別太晚，看到什么……呃……奇怪的人或事，躲遠點，報警！”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華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臭小子！嚇我一跳！”林薇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埋怨，“就這點事？神神叨叨的！我一大外科醫(yī)生，急診室啥沒見過？還用你提醒安全？倒是你，出差注意身體！別熬夜……”林薇的聲音突然斷斷續(xù)續(xù)起來，像是信號受到干擾。
“喂？小姨？能聽清嗎？”華雨心頭一緊。
“……小雨？奇怪……我這電視怎么……滋滋……屏幕花了？好像……滋滋……有裂縫？……”林薇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茫然和困惑，隨即被一陣刺耳的電流噪音完全覆蓋！
“喂？！小姨??！”華雨對著話筒大喊。
但聽筒里只剩下“滋滋滋……”的忙音，一片死寂。再撥過去，已經無法接通。
華雨的手僵住了，話筒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聲砸在桌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他仿佛能透過這聲音，看到小姨家那驟然花屏、甚至可能出現(xiàn)奇異裂縫的電視機屏幕！這不是普通的信號故障！難道……
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襯。
“時限到了?！币锅f冰冷的聲音響起，沒有絲毫意外。他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走到桌邊，按下了那個座機上一個隱蔽的紅色按鈕。電話的嗡鳴聲瞬間消失，徹底沉寂下去?！澳懵牭搅?。你感受到了?！彼侵华氀劬o緊盯著華雨，“‘它們’的影響是無孔不入的，傳播路徑超出你的理解。你的一句暗示，一個念頭，都可能像投入靜水的小石子，讓‘裂痕’在你最關心的人身邊擴散開。這不是你的錯，但這是事實。你的關切本身，對脆弱的‘正?！?，可能就是一劑毒藥?！?/p>
夜鴉的話如同重錘，砸碎了華雨最后一絲幻想。一股徹骨的寒意從心底深處彌漫開來，比任何時候都強烈。他明白了，為什么守夜人需要絕對的保密和割裂。不是怕背叛，而是怕牽連！最深沉的愛護，在這個扭曲的現(xiàn)實中，反而可能變成指向親人的無形匕首！
*守護的方式，竟然是沉默和遠離嗎？*巨大的荒謬感和悲涼感吞噬了他。比直面剝皮者更讓他恐懼的，是被迫切斷與這個世界的最后溫情聯(lián)系。
“那……朋友呢？”華雨的聲音干澀得厲害，最后一絲倔強在掙扎。他想到死黨林默，那個玩二次元的宅男，此刻多半還在熬夜打游戲……
“還要試嗎？”夜鴉的語氣里沒有譏諷，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和冷靜?！澳阍囋嚾デ盟奈⑿糯翱?，說‘哥們，最近小心點’?？纯催@條信息能不能發(fā)出去，以及……他明天還能不能更新他的游戲狀態(tài)。”
夜鴉的這句話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華雨頹然地坐回冰冷的椅子上，雙手用力搓了搓臉，指尖感受到皮膚的冰涼和微微的顫抖。手機就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屏幕漆黑一片，像一塊冰冷的墓碑。他伸向它的手，在空中停頓了良久，指尖微微發(fā)顫，終究還是無力地垂落下來。
不能打。
不能說。
甚至……不能想得太深。
因為他無法承受想象他們如小姨電話里那樣遭遇異變的可能，那會比直面門外那只多關節(jié)怪物更讓他萬劫不復。
冰冷的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這份守護的重擔，其代價不僅僅是肉體的殘缺和生命的風險，更是精神上永恒的孤島。守夜人守護著萬家燈火，卻只能隔著深淵遙望燈火下自己至愛親朋的身影。
窗外，血月的光輝似乎更濃稠了一些，冰冷的紅透過安全屋的黑色板材，在地面投下不斷蠕動變化的影子。墻角相位屏蔽器的藍光似乎也變得更為幽深，嗡嗡作響，像一個低語的預言。
夜鴉重新坐下，閉上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但華雨知道，安全屋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沉重的、無處安放的、無聲的牽掛。
*家人，朋友……謝謝你們曾是‘正?！囊徊糠?。*華雨閉上眼睛，在心里用力默念著，仿佛要將這簡單的幾個字刻入靈魂最深處。這份‘正?！?，現(xiàn)在……由我來守護，以你們永遠無法知曉的方式。
他再睜開眼時，眸子里翻涌的波瀾已經被一種更深沉的決心壓了下去。他拿起夜鴉早先放在桌子上的一支戰(zhàn)術筆（冰冷的金屬感傳遞到掌心），又抽出一張巴掌大的便簽紙。沉默地在紙上寫下幾個名字和簡單的代號，那是他在出版社做封面設計時常聯(lián)系但業(yè)務之外并無交集的物料供應商——劉姐（紙）、老李（油墨）、小張（印刷廠對接）。在名字旁邊，他用極小的、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號做了一些標記。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迂回也最安全的“聯(lián)系”方式。以正常的工作為掩護，用約定俗成的語言，定期確認他們的存在和狀態(tài)。沒有溫情，沒有提醒，只有公事公辦的接觸。這或許，就是他以后維系對“正?！笔澜绺兄奈ㄒ话踩懒?。
他把紙條折疊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自己外套最里層的口袋。紙片緊貼著心臟，冰冷而單薄，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夜鴉的呼吸依舊平穩(wěn)，那只完好的右眼緊閉著，似乎完全沒在意華雨的小動作。
但華雨知道，這場關于“守護”的真正代價的第一課，他已經深刻體會到了。長夜無盡，而他能握住的微光，似乎只剩下自己這顆被逼入孤島的心。
安全屋里的藍光和窗外的血光交織在一起，照在華雨沉靜的側臉上，也照亮了那張便簽紙在他口袋里留下的微微凸起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