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醒了?!?/p>
陳嶼的眼皮沉重地掀開一道縫,刺目的光線讓他又迅速閉上。
再次睜開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陌生的景象:一間約莫五十平的員工宿舍。墻角堆著幾個掉漆的舊柜子,旁邊散落著幾個暖水壺,門邊的墻上嵌著一塊顯示屏。
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落在一張瘦長的臉上——是那個曾在包子鋪和他一起爭論外星人的小伙子。
一陣劇烈的眩暈猛地攫住了他,仿佛剛從幾個世紀的沉睡中掙脫。他費力地回溯昏迷前的記憶碎片:
一個巨大、擁擠得令人窒息的體檢艙,然后是無聲無息彌漫開的白霧,吞噬了一切,緊接著便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這些片段如同冰冷的鬼影,在他混沌的腦海中糾纏、翻騰。
“我記得…要去體檢…”他的聲音干澀沙啞,“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的家人呢?他們…怎么樣了?”
瘦高青年避開他的目光,喉結滾動了一下,“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們都被騙了…”
“被騙了?”
“那些外星雜種…他們想奴役我們。16到40歲健康的,是他們的…‘勞動力’。老人、孩子、殘疾人、孕婦…對他們‘沒用’,所以只能…”
瘦高青年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壓抑的悲憤。
“我的家人!他們到底怎么了?!”陳嶼猛地從床上彈起,眩暈讓他晃了一下,但他死死抓住床沿,眼神死死釘在青年臉上。
瘦高青年沉默地指了指墻上的屏幕,“查名字、年齡、血型…上面…有他們的狀態(tài)?!?/p>
陳嶼幾乎是撲到屏幕前,手指顫抖著輸入:“宋楠,女,2031年8月12日,奉安市羅江區(qū)富昌街道,AB型血。”
屏幕冷酷地亮起——一張黑白的、熟悉的臉龐。冰冷的“已死亡”字樣,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
心臟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捏爆。他不死心地輸入母親、其他親人…冰冷的“已死亡”如同墓碑,接連豎立在他眼前的世界里。
最后,他渙散的目光掃過屏幕角落—— “2061年3月7日”。 時間,在他沉睡中,殘忍地跳過了一年多的時間。
而他,在醒來的第一刻,就成了這個世上孤零零的游魂。陳嶼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無聲地滑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串冰冷的、商品標簽般的條形碼。
瘦高青年默默蹲到他身邊,卷起袖子,露出幾乎相同的印記?!霸蹅z…同病相憐。一覺醒來,什么都沒了,還多了這鬼東西?!?/p>
他指了指后腦,“這兒,還被塞了個芯片。鬼知道是干嘛的,有什么后遺癥?!?/p>
他似乎并不在意陳嶼是否在聽,更像在對自己低語:“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我們昏著的時候,人類的軍隊打回來了,把困在艙里的我們撈了出來。后來打了大半年,總算把那些天殺的趕出了地球…可誰知道,它們哪天會不會再殺回來…”
陳嶼倚著冰冷的墻壁,面如死灰。條形碼、芯片、戰(zhàn)爭、外星人…一切都失去了意義。生與死,似乎都與他這具空殼無關了...
陳嶼在一種行尸走肉般的渾噩中流淌,大腦像灌滿了沉重的鉛水,每一次思考都帶來鈍痛。
他拼命筑起記憶堤壩,試圖阻擋關于親人的任何回憶。然而,那些溫暖的碎片,總在失神的瞬間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過堤防,將他徹底淹沒,窒息感如影隨形。
中午,六個同樣失魂落魄、年紀相仿的人回到宿舍。他們瞥了一眼蜷縮在地的陳嶼,眼神麻木,毫無波瀾,似乎早已對這種場景習以為常。短暫午休后,他們又默默離開。
瘦高青年看向陳嶼:“城里需要重建,我們得去干活…要不要一起出去透透氣?你剛醒,不用干活,坐著就行?!?/p>
陳嶼只是木然地搖了搖頭。傍晚,瘦高青年回來叫他去食堂。陳嶼依舊搖頭,胃里像堵著一塊石頭。青年自己去了,回來時帶了一個面包塞給他。陳嶼下意識地想推開。
“多少吃點吧,”青年按住他的手,“萬一…萬一哪天那幫雜種再打回來…要人當兵打仗…還得靠我們這些能動的?!?/p>
“報仇…”
這兩個字像一道微弱卻尖銳的電流,刺穿了陳嶼麻木的心防。他動作僵硬地接過面包,塞進嘴里,機械地咀嚼著。味同嚼蠟。
他甚至感覺不到吞咽的動作,只是麻木地重復著,腦海中翻騰的,全是宋楠的笑臉、母親的聲音…和一片無盡的灰燼。
就這樣,如同一具被抽空靈魂的軀殼,陳嶼在絕望的泥沼中沉浮了一周。
3月14日,陳嶼和同宿舍的人,以及廠里其他幾百名年輕人,共約350人,聚集在工廠一層的大廳里。
一位約莫四十歲、體格敦實的中年男人走到前面,聲音沉穩(wěn):“工友們,簡單介紹一下。我姓胡,胡偉,以后是你們的主任,叫我老胡就行。”
他深深吸了口氣,神情凝重:“我…對你們失去的親人,表示最沉痛的哀悼。你們活下來了,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但我知道,這‘萬幸’背后,是你們正在承受的、無法想象的痛苦?!?/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我雖沒被抓進艙里,沒被裝上那該死的芯片…但這場該死的戰(zhàn)爭,同樣奪走了我的家人。我們,都是失去至親的可憐人?!?/p>
“從今往后,希望這里能成為你們新的家?!彼掍h一轉,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你們后腦的芯片,直接連接著中樞神經(jīng)。以我們現(xiàn)有的技術,強行取出…等同于自殺?!?/p>
“更關鍵的是,這些芯片,會不會被外星人遠程操控?沒人知道答案?!崩虾穆曇舻统炼辛Γ盀榱四銈冏陨淼陌踩?,也為了整個社會的穩(wěn)定,你們的活動范圍…必須嚴格限定在指定區(qū)域內?!?/p>
話音落下,死寂籠罩了大廳。每個人的臉上,都清晰地浮現(xiàn)出震驚、憤怒,以及一種被冰冷的鐵鏈鎖住的絕望。這所謂的“家園”,轉眼間,竟成了無法逾越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