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和許多同事一樣,過去的影子總是不請自來。目光時而失焦于虛空,沉溺于與逝者共度的碎片——笑聲、淚水、爭吵、和解,每一片回憶都重若千鈞;時而又凝于一點,不甘與迷茫在眼底無聲燃燒,拒絕消化這冰冷的現(xiàn)實。
工作中走神成了常態(tài),次品自然層出不窮。但老胡從未苛責,只是不厭其煩地示范、糾正,那份近乎固執(zhí)的耐心,竟真讓這群破碎的人感受到一絲“家”的錯覺,應和著他那句“一家人”的承諾。
陳嶼試圖在回憶里刻薄起來:母親喋喋不休的嘮叨,宋楠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倔強…他想用這些“缺點”筑起堤壩,阻擋思念的潮水。
徒勞。眼前冰冷的設備,食堂里每一粒米飯,都像無形的刻刀,精準地雕琢出親人的輪廓。思念如附骨之疽,無處可逃。
說到吃飯,這些從饑餓地獄爬回來的幸存者們,食量大得驚人。食堂管飽,于是每人每頓至少三大碗米飯,半斤以上油亮的葷腥。長期饑餓萎縮的腸胃,哪經得起這般暴食的蹂躪?
腸胃炎、膽囊炎成了園區(qū)的流行病。醫(yī)院病房日日爆滿,幸而醫(yī)藥免費,要不然那點微薄的薪水,連止痛片都買不起幾片。
此后的半個月,陳嶼總在晚飯后獨自游蕩。初夏的晚風里,涼亭、拱橋、假山,處處晃動著逝者的殘影。
他常陷入迷思:人死,魂歸何處?若無魂靈,生時懵懂,死時寂滅,這一趟豈非荒誕?若有魂靈,造物主何在?造人又設下無盡苦難,莫非只為排遣永恒的無聊,看一場血肉模糊的“真人秀”?
想得深了,又自嘲可笑。或許意義本不存在,活著,不過是從生到死的一段體驗,無需注解...
通往宿舍的林蔭道上,猩紅的橫幅獵獵作響:“眾志成城,共克時艱”、“團結一心,抵御外敵”。
抬頭望去,宿舍陽臺晾曬的天藍色制服連成一片,晚風中沙沙低語——這本該尋常的景象,落在屠城幸存者的眼中,卻隱隱透著不安。
園區(qū)占地百畝,九十二個研究所星羅棋布,每所容納著二三百到四五百名沉默的“工匠”。男女分區(qū)而居,但“自由戀愛”被官方鼓勵,為這精密運轉的“蜂巢”添上一抹人造的溫情。
不知何時起,宿舍樓下靜謐的暮色里,悄然多了幾對依偎的身影,低語淺笑,仿佛戰(zhàn)火從未燃起,時光倒流回某個笨拙而甜美的青春。
漸漸的,陳嶼散步時,家人的殘影淡了,散了... 再后來,宿舍氣氛也活絡起來。麻將的碰撞聲、撲克的甩落聲、夜談的哄笑聲,填滿了原本死寂的空間。
在這里,生活被安排得滴水不漏。衛(wèi)生紙、牙膏按月發(fā)放,三餐免費且豐盛。那六百元月薪,幾乎全成了娛樂基金,流向小賣部的零食與酒水。
六百元,日均約二十。八人宿舍,一天便是一百六十元的“巨款”。幸而樓下小賣部物價低廉得如同另一個時空。晚餐雖飽,宵夜卻是不可或缺的儀式。
幾人湊份子,每人兩根煙,一罐啤酒,幾碟廉價卻誘人的下酒菜(兩雞爪、一碟花生米、一碟涼拌菜),便能消磨掉數(shù)小時的光陰,用廉價的快樂麻痹神經。
偶爾牌桌或麻將桌上贏來的“彩頭”,便是次夜的宵夜本金。宿舍那臺電視,接收的并非外界電波,而是園區(qū)內網的海量庫存——電影、劇集、過氣綜藝、陳年MV...這些精心挑選的“精神食糧”,成了宵夜時最好的背景音與麻醉劑。
不止小賣部,食堂的四五層也化身為喧鬧的自費夜市。鹵味的濃香、炸串的滋啦、燒烤的煙火氣彌漫開來,價格便宜得近乎施舍——一串素菜,只要兩毛錢。
主任對夜生活睜只眼閉只眼,只關心宿舍整潔與作息。宿舍長存在的意義,便是督促打掃,并在深夜牌局正酣時,提醒一句:“該睡了,明早還要上工。”
陳嶼曾幻想過這樣的生活:無妻無子,無房貸重壓,耳根清凈,偶爾跟朋友喝喝酒、打打麻將、吹吹牛,即便清貧,也能自得其樂。未曾想,這幻想中的“烏托邦”,竟以如此殘酷的方式,降臨在這片廢墟之上。木已成舟,他只能學著接受。
三年時光如水般淌過,他漸漸融入了這節(jié)奏,這環(huán)境。宋楠的笑靨、母親的聲音… 在記憶的河床上日漸模糊、褪色。
有時,他甚至恍惚:那些血肉相連的過往,是否真的存在過?這些被命運連根拔起的人,曾如饑似渴地抓住眼前這“安穩(wěn)”的稻草,心懷卑微的感激。
然而,當最初的創(chuàng)痛被日常的塵埃覆蓋,工作的熱情也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機械的重復。
直到2064年9月4日,上午。一個與往日并無不同的工作日。
驟然——
凄厲到足以撕裂靈魂的防空警報聲,毫無征兆地,將整個園區(qū)拖入了冰冷的深淵!
“所有人員立即到地窖集合!重復,所有人員立即到地窖集合!”
冰冷的廣播聲撕裂了園區(qū)的平靜。地窖——位于東南角,足有兩個操場大小,平日屯菜,此刻便是唯一的防空洞。
過去的日子里防空警報從未響過,這突如其來的異響讓所有人猝不及防。
“快!沒聽見廣播嗎?大家趕快放下手頭工作,快去地窖!”老胡催促道。
陳嶼沒有多想,立即拉住還在發(fā)愣的小高,“快走了!”
藍色的人潮瞬間洶涌!所有人扔下工具,朝著東南方狂奔,統(tǒng)一的制服匯成一股絕望的洪流。
戶外廣播再次響起,聲音沉穩(wěn)卻帶著金屬的寒意:“注意!太空雷達偵測到大規(guī)模不明飛行物逼近!我方艦隊已升空攔截!保持冷靜!有序進入地窖!嚴禁恐慌踩踏!重復,安全第一!”
數(shù)萬人涌向地窖入口,沿著狹窄的梯井,如同被大地吞噬的溪流,急促而沉默地沒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