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不足,攻則有余。
季綾落在羊皮卷上的目光略有幾分冰涼。
想要在這亂世之中求的安穩(wěn),就只能做這亂世的主宰,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秦王一統(tǒng)天下,不也是時事所趨嗎?
既然注定無法和平共存,那就以戰(zhàn)止戰(zhàn)好了。
寂靜的夜,御書房燈火通明,巖述看著一身清淡氣息的季綾,心中震撼難言。
呼吸暫停了片刻,思維都因為太過震驚以至于有點模糊。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季綾所圖,根本不是什么平叛、鋤奸、穩(wěn)住江河日下的國家。
季綾的眼光穿過層層山巒,看到那遙遠(yuǎn)的以后,是異域山川,九州大地,四海五湖。
他想要的,不是困于一隅的安穩(wěn)。
是這整個天下。
心跳突然變得很劇烈,一股前所未有的興奮瞬間流竄至四肢百骸,巖述甚至能感覺到皮膚有種異樣的緊繃感,吐息間幾乎有種喘不上氣的錯覺。
據(jù)說,夏朝的開國皇帝一生戎馬,曾經(jīng)打到過西域,那時夏朝的版圖是現(xiàn)在的一倍有余。
巖述身為一軍將領(lǐng),心里曾經(jīng)堆滿柴垛,伴隨著無數(shù)次被動防御、挨打、守成而無人問津。
現(xiàn)在有人灑下了一片火星,柴垛瞬間燃起一片沖天的大火,滾滾烈焰以銳不可當(dāng)?shù)臍鈩萘窃ァ?/p>
勢要燒出一個乾坤朗朗的人間。
——
季綾被押著去睡覺。
他有點無奈,總覺得自己像個貪看動畫片被家長三令五申的小學(xué)生。
巖述看著他眼底淡淡的血絲,不由分說地提著他回乾清殿。
“哎哎哎,等一下,最后一件事。”
季綾連忙擺手:“說完我就去休息。”
巖述激越的心境還未平復(fù),但天大地大也沒有眼前的人重要,他目光帶著幾分催促。
季綾無語,他好歹是個皇帝,怎么一到這人面前就莫名矮了一頭。
“月娘呢?”
巖述一怔,眸子危險地瞇起:“你問她作甚?”
月娘,就是在長歡殿跳舞泣血的女子,當(dāng)時她跳舞吐了血,后面事發(fā)突然,就一直沒有人關(guān)注她。
那支險些要了季綾性命的箭,就是從她身上發(fā)出來的。
巖述當(dāng)場就要辣手摧花,被季綾攔下來。
“不要動她,我有用。”
巖述牙根兒發(fā)癢,一想起季綾看著這女人跳舞目不轉(zhuǎn)睛的場景,就想把她大卸八塊。
巖述冷聲道:“天牢?!?/p>
他看著季綾,眼神仿佛要將他吞吃入腹:
“……你別告訴我,你看上她了?!?/p>
季綾哭笑不得:“你在想什么,我真有用,天牢就天牢吧,別死了就成?!?/p>
聽到這話,巖述才稍稍滿意,他冷哼一聲,徑直朝前走去。
又鬧什么別扭?
季綾搖搖頭,真搞不懂這些年輕人心里在想什么。
翌日,金鑾大殿。
一道長長的圣旨,宣的徐正德口干舌燥,別說異議,下方百官一個個恨不得把腦袋插進(jìn)地縫里。
經(jīng)過昨天一役,哪個不要命的還敢去捋帝王虎須,都夾緊尾巴做人。
季綾看著這些人一個個噤若寒蟬,忍不住有點郁悶。
他明明是一個這么隨和的人,都干嘛???
為了緩和一下他連砍五人,流放九人,革職十六人,貶謫二十人對形象造成的不良影響,季綾決定說點輕松的事。
“今年的春闈一事,眾位愛卿有何見解?”
大殿落針可聞。
季綾:“嗯?”
這一聲高揚(yáng)的尾音飄蕩在大殿,眾朝臣心里一緊,卑微的目光盡數(shù)轉(zhuǎn)向戶部尚書林津南。
見季綾也看向自己,林津南嘴角一抽,只好默默地從工部尚書背后走出來。
“微臣認(rèn)為,春闈一事……”
巴拉巴拉,沒營養(yǎng)的話一大堆,一點建設(shè)性的意見都沒有。
季綾都聽困了,他揉揉太陽穴,頗有幾分無奈。
一番清洗下來,朝中空出了許多職位,都不是閑職,好些部門已經(jīng)是超負(fù)荷運轉(zhuǎn)了。
再招不到人,季綾這個光桿司令就得親自上陣了。
如此青黃不接之際,春闈一事,他得好好琢磨琢磨。
繼魏王伏誅之后,季綾沒有片刻閑暇,忙的腳不沾地。
剛送走一批老臣,季綾給自己灌下一杯茶,再深深吐出一口氣。
此時新舊血液交替,正是變革夏朝官制的大好時機(jī),季綾料想反對聲不會少,但還是小看了這些老頑固的難纏程度。
季綾這些天可謂舌戰(zhàn)群儒,嘴皮子都磨破了,輪番給這些大臣洗腦,算是把他腦子里所有的游說手段都挖空了。
若非經(jīng)歷了魏王一事,此事的難度只會呈幾何倍增長,但即便如此,這些老油條也沒一個好相與的。
季綾難得有些煩躁,官制不變,其余一切都是治標(biāo)不治本,但這些人怎會任由季綾碰他們的蛋糕?
巖述又開始整日在皇宮晃蕩,除了季綾有正事的時候,倆人都快成連體嬰兒了。
放蕩不羈的少將軍晃進(jìn)御書房,就看見季綾抿著唇,一臉不高興。
“怎么了這是,誰惹陛下生氣了?”
季綾興致不高,蔫蔫地支著額頭。
“你就沒點正事要做嗎?”怎么能只有他一個人勞神費力呢?
巖述聳肩:“如果打仗算正事的話,那我確實沒什么事情做?!?/p>
他笑的沒心沒肺:“陛下日理萬機(jī),勞苦功高,自是和我們這些吃白飯的閑人不一樣?!?/p>
季綾磨牙。
閑人,閑他個大頭鬼的閑人。
想他上輩子加班加到過勞死,這都換個殼子重新做人了還得步上輩子的后塵?
遙想他剛穿來的時候,可是立志要做一條純咸的咸魚的,事情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咸魚生存好難。
季綾唰地一下起身,袖擺帶亂了一旁疊放整齊的宣紙。
不干了,季總要休假!
熱鬧的正陽大街,兩名相貌出眾的男子并肩同行。
右邊的黑衣男子身材挺拔,臉如雕刻,俊美異常,嘴角一抹痞壞的笑意,外表好像放蕩不拘,但不經(jīng)意間就流瀉出一股強(qiáng)大的氣場。
左邊是一名身材略顯纖細(xì)的男子,一身青衣,面如冠玉,星眸慵懶,通身氣質(zhì)卓然優(yōu)雅,清淺的像一捧涼爽的泉水。
兩人外貌氣質(zhì)如此出眾,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含羞帶怯的目光。
巖述忍了又忍,這些姑娘知不知羞,看他就算了,看季綾做什么?
出宮的好心情被破壞殆盡,巖述一步擋在季綾身前,兇神惡煞地嚇走了一個臉蛋紅紅的姑娘。
突然被擋住視線的季綾:???
巖述磨了磨牙,拉起季綾就拐進(jìn)旁邊一家茶樓。
“渴了?!?/p>
季綾一頭霧水,難道出宮前他桌上的茶水喂狗了嗎?
茶樓不大,但很熱鬧,因春闈臨近,許多外地來的考生都相繼來到盛京。
巖述眼睛一轉(zhuǎn),都是男子。
很好。
雅座沒有了,二人也不甚講究,就在大堂落座。
“……聽說朝廷許多官員落馬,好生整頓了一番,只要今年不再出現(xiàn)上次的事,陸兄肯定能拔得頭籌?!?/p>
一名書生信誓旦旦:“陸兄這樣的才是治國之才,那些人賣官鬻爵的人算什么……”
話沒說完,他被人拉住。
“紀(jì)兄慎言,盛京不比外面,小心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p>
紀(jì)堯哼了一聲:“我又沒說錯,敢做還不讓人說嗎?”
這一桌上,有一個一直未發(fā)聲的人,靜靜地飲茶,仿佛他們的話題與自己無關(guān)。
紀(jì)堯道:“陸兄,你怎么不說話?”
陸姓男子放下茶杯,淡淡道:“如果你沒有其他問題的話,我先走了。”
紀(jì)堯連忙拉住他:“哎等等,我還有一惑,《尚書》有云……這句話該作何解?”
那人三言兩句解釋清楚,紀(jì)堯恍然大悟,然而還不等他嘆服一番,男子沖他微微頷首,就離開了。
看著他的背影,紀(jì)堯感嘆道:“陸兄這幾日為我等解惑,皆受益匪淺,著實令人佩服啊?!?/p>
“敢問,他是何人?”
突然有人插聲,紀(jì)堯一愣,回頭看見一個氣質(zhì)不俗的公子發(fā)問。
巖述看著季綾眼底的興味,眼皮一跳。
紀(jì)堯道:“他啊,是我在趕考路上遇到的窗友,學(xué)問十分了的,才華橫溢,應(yīng)我等之邀有時會過來坐坐,替我們解答難題?!?/p>
季綾頷首:“在下轉(zhuǎn)默,敢問兄臺如何稱呼?”
“紀(jì)堯?!奔o(jì)堯好奇:“你姓轉(zhuǎn)嗎?好罕見的姓啊?!?/p>
季綾笑笑,并未多言:“剛才你口中的兄臺是?”
“哦,他叫陸至羽?!?/p>
從茶樓出來,巖述的臉色更臭了。
季綾對他時不時的抽風(fēng)無能為力,垂著頭思考。
“喂,你什么時候多了個新名字?”
巖述連頭都沒回,聲音硬邦邦的,每個聲調(diào)都訴說著主人的別扭。
季綾翻個白眼,普天之下敢叫他喂的也就只此一個了。
轉(zhuǎn)默是他的網(wǎng)名,年少中二的時候喜歡搞點高深文學(xué),后來懶得換,就用了一輩子。
……用了一輩子。
太慘了。
季綾思維發(fā)散,為英年早逝的自己默哀三秒。
巖述沒聽到人接腔,回頭就看到他一直出神,神色似有追憶似有惆悵。
他看著看著,忽然覺得心里有某個地方很不舒服。
對這個人的一切,他的過往,他過去十七年歲月一無所知的不舒服。
現(xiàn)在想想,他對這個人的所有印象,除了年少時因那件事,隨父親進(jìn)宮揍了他一頓之外,居然都是道聽途說。
這個人又如何紈绔,如何惡劣,如何討人嫌,沒有一件事是自己親眼所見,而現(xiàn)在,連一直以來所堅持的真相都是錯的。
巖述一時胸悶氣短,剛要開口——
“讓開讓開,快讓開。”
二人聞聲抬頭,兩個小廝模樣的人大聲嚷嚷,開出一條道來。
一輛馬車停在茶樓門口,車簾被一只素白的手掀開,一名裹著大氅,容貌極美的男子探出頭。
周圍人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那張臉生的委實讓人服氣,猶如女媧炫技之作,美的雌雄莫辨,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瞬間好像連陽光都弱了幾分。
他容貌絕美,但臉色略顯蒼白,一身弱不禁風(fēng)的氣質(zhì)。
“回來,不許這么和人說話?!?/p>
美人低咳一聲,沖被驅(qū)趕的人群歉意一笑,怎一個我見猶憐。
他被下人攙扶下車,如今氣溫不低,他仍裹著厚厚的大氅,整個人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
待人進(jìn)了茶樓,季綾才意猶未盡地收回視線,美人嘛,他也愛看。
他一臉坦蕩地轉(zhuǎn)過頭,剛想贊嘆兩句,就看見巖述瞪著兩只黑黢黢的眼睛,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怎么了?”
巖述:呵,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