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洛高原的清晨,風里還帶著昨夜未散盡的寒意。六月的久治,清晨的空氣本該清冽,可那扇門推開的一瞬,一股濃稠、辛辣的煙霧猛地涌出,糊住了我們的眼睛——那是牛糞在爐膛里悶燒的濃煙。能見度不過兩米,像一頭闖入了一場凝固的灰色風暴。
房子中央,一位老人幾乎被這濃煙吞噬。她枯坐在一張藏式“沙發(fā)床”上,那是她的全部世界——可坐,可臥。八十多歲的年紀,雙目深陷在褶皺里,早已不見天光;下半身癱瘓,如同被釘在了那張硬榻上。煙塵在她周遭無聲地翻滾、沉積,她就在這片混沌的灰色中心,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被遺忘在時間之外。
四個女兒早已遠嫁他鄉(xiāng),兒子就住在不過兩百米外的新房。問起兒子,老太太用藏語低低回應,村支書轉譯過來,字句簡單得刺骨:“兒子有時候也經常來,上個月送來兩袋牛糞,冬天有燒火的。” 這回答懸在嗆人的空氣里,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砸在人心上。
倒是隔壁五十多歲的格桑阿姨,成了這灰色世界里唯一的活氣。每日清晨,她準時踏過門檻,扶起老太太,在后背塞一床舊被,生起爐火,燒上一壺熱水。等我們進屋時,格桑阿姨剛忙完這些,又匆匆回去給自家孫子張羅早飯了。爐火半死不活地燃著,那壺水在濃煙里沉默地溫著,老太太獨自守著這片混沌。
沙發(fā)床左右,觸手可及處,赫然立著一個舊鐵桶和一只鼓鼓的糌粑袋。我忍不住問:“老太太睛看不見,這水桶和糌粑…怎么弄?”村支書翻譯過去。老太太枯槁的手微微抬起,對著虛空比劃了一下,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麻煩人家,心難安。格桑是好孩子……可我不好意思總叫她。有時餓極了,就抓一把糌粑面,干嚼,噎得慌,再舀一瓢涼水往下送?!?她頓了一下,似乎那涼水的冷意又順著記憶爬了上來,“格桑來了,我就說吃過了,不麻煩……可她總會幫我?!?/p>
話音未落,格桑阿姨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土豆絲進來了,上面蓋著一個金黃的油餅。那是老太太當天的午飯,溫熱而實在。我們問格桑阿姨,兒子那么近,為何不管?她只是局促地搓著手,藏普話里帶著一種樸素的無奈:“別人的家事,不好說。老人家可憐,我管上?!?/p>
慰問品放下,領導沉默片刻,從自己兜里掏出皺巴巴的一千塊錢,塞到格桑阿姨手里。早晨剛買過煙花了二十五,我全身摸遍就四百七十五塊,也一股腦遞過去。同行的兩位大哥,一個默默拿出五百,另一個掏了八百。部長用力握了握格桑阿姨粗糙的手:“你辛苦啊,謝謝你!有什么困難,只管跟我說?!备裆0⒁膛踔切╁X,像捧著燙手的炭火,只是不斷重復:“再沒啥困難,她一個人嘛,真正的可憐得很……兒子女兒一個管的沒有,我管著。村里每星期送雞蛋奶子、米面來,再怕沒有,我看著?!?/p>
離開那間被濃煙和孤寂浸透的小屋,回程的路在車輪下延伸。老太太失明的雙眼,癱瘓的身體,干嚼糌粑面就著帶冰碴涼水的畫面,刀子一樣刻在腦子里。回到單位,領導撥通村支書電話,聲音沉得發(fā)悶囑咐說:“書記你就多費心多去看望!我們準備電熱毯、棉鞋、熱水袋,下次再送過去!”
日子翻到九月末,國慶節(jié)近在眼前。電熱毯、厚棉鞋、棉馬甲、充電熱水袋都已備好,我們計劃著節(jié)后立刻送過去。九月二十八日,一個普通的工作日上午,村支書的電話卻先來了,聲音穿過電流,異常干澀:“……那個老太太,昨天半夜嘛今天早上去世了,給你們說一聲。”
領導握著話筒,久久沒動。半晌才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東西……我們送給鄰居,好好謝謝人家?!?/p>
我在想,那個老太太走前最后一分鐘在想什么?怕不怕?有沒有看見她母親張開雙臂等待她的擁抱?這念頭像冰冷的鉤子,扎得人生疼。
我們再次找到格桑阿姨。她臉上是高原人面對生死的平靜,只有一句:“老人家可憐得很,再人沒了?!?她轉身,從里屋摸索出一個舊塑料袋,層層打開,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小卷錢——面上是一張五塊,下面是二十,正是我們當初湊的那些。她遞過來,樸素的藏普話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村里的每星期吃的拿來,我家里飯做著。你們給的錢,又不敢給他兒子,沒花……今天給你們還給?!?/p>
我們心頭猛地一酸,像被滾燙的糌粑糊堵住喉嚨。她照顧老太太,何曾是為了錢?這錢在她手里,成了燙手山芋,成了對純粹善意的褻瀆。我們幾乎是把錢硬塞回她手里,反復強調:“阿姨,這是你應得的辛苦費!”
她最終收下了,那卷錢被重新包好,攥在她粗糙的手心里。那點錢,與她日復一日在濃煙中扶起一個陌生老人的重量相比,輕如鴻毛??伤蔷洹安桓医o他兒子”,卻沉重地壓在所有人心上——原來真正的善意,不僅有溫度,更有它鋒利的分量,足以劃破冷漠,也刺痛了這高原上亙古的蒼涼。
原來真正的慈悲,不僅有溫度,還帶著鋒刃,能劈開冷漠,也戳得這高原透心的涼。人走了,煙會散。那位格桑阿姨的身影在久治的藍天下,很小??伤蔷怼安桓摇被ǖ腻X時,手心里的溫度,比高原正午的太陽還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