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原地，手里捏著那盒廉價的創(chuàng)可貼和那碗熱氣騰騰的泡面，后巷的喧囂似乎都模糊了。手臂上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還在，心里卻像是被那盒小小的創(chuàng)可貼熨帖了一下。剛才那雙沉靜溫和的眼睛，和他遞來創(chuàng)可貼時干脆利落的樣子，固執(zhí)地在腦海里反復(fù)回放。
泡面的香氣鉆入鼻腔，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煙火氣。我撕開包裝，熱水注入，看著面餅在熱氣中舒展開來，心里也像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松動。那滿場的水晶燈、虛偽的寒暄、賀子軒自以為是的笑容，甚至父母那沉重的期望，在眼前這碗樸實的泡面前，都顯得那么遙遠而不真實。而那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外賣制服、遞給我一盒創(chuàng)可貼的身影，卻無比清晰地烙印下來。
那碗在后巷囫圇吞下的泡面，成了我人生坐標上一個突兀的錨點。它帶來的飽腹感是短暫的，但那個叫程默的外賣員，和他那雙沉靜溫和的眼睛，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久久不散。我像著了魔，開始留意樓下經(jīng)過的每一抹明黃。
我甚至偷偷注冊了那個外賣平臺的會員，像個偵探一樣研究配送范圍和時間。終于，在一個悶熱的下午，我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態(tài)，點了一份離我家別墅區(qū)最近、配送費最貴的咖啡店冰美式——當然，地址是小區(qū)門口保安亭。我掐著時間，換上最不起眼的運動服，戴上棒球帽，鬼鬼祟祟地溜到門口。
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腔。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灼熱的陽光曬得我臉頰發(fā)燙。就在我快要放棄，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荒唐時，熟悉的引擎聲由遠及近。那輛半舊的電瓶車拐過路口，明黃色的身影在烈日下格外醒目。
是程默！
我猛地低下頭，把帽檐壓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口。腳步聲在保安亭外停下。
“您好，外賣，林小姐？”他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送餐途中的風(fēng)塵仆仆，卻依舊清晰溫和。
我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走過去，不敢抬頭看他?！笆恰俏业摹！?/p>
他熟練地從保溫箱里取出那杯冰涼的咖啡。遞過來的瞬間，他的目光似乎在我低垂的臉上停頓了一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我飛快地接過冰咖啡，指尖傳來的涼意也壓不住臉上的滾燙。
“謝…謝謝?！甭曇艏毴粑脜取?/p>
“不客氣?！彼麘?yīng)道，動作利落地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那個！”鬼使神差地，我叫住了他。他疑惑地回頭。勇氣像退潮般迅速消失，我慌亂地舉起手中的冰咖啡，語無倫次：“天…天熱，請你喝！”說完，幾乎是把咖啡塞回他手里，然后像只受驚的兔子，轉(zhuǎn)身就跑，把保安大叔錯愕的目光遠遠甩在身后。
我不知道他當時是什么表情，只記得自己一路狂奔回家，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臉頰燙得能煎雞蛋。羞恥感后知后覺地涌上來，幾乎要把我淹沒。我把自己摔進柔軟的沙發(fā)里，懊惱地用抱枕捂住了臉。林薇薇，你真是瘋了！簡直蠢透了！
然而，蠢事一旦開了頭，似乎就剎不住車了。那杯笨拙送出的冰咖啡，像一塊投石問路的石子，竟意外地打開了一條縫隙。幾天后，我收到了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只有簡簡單單幾個字：“咖啡，謝謝。程默?！?/p>
那一刻，捧著手機的我，感覺像是收到了什么稀世珍寶的邀約，連窗外的陽光都明媚了幾分。指尖在屏幕上懸停許久，才小心翼翼地敲下回復(fù)：“不客氣。上次…創(chuàng)可貼，也謝謝你?！?/p>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極其笨拙又小心翼翼的短信往來。話題貧乏得可憐，圍繞著天氣、偶爾遲到的訂單、或者他跑單時遇到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短信和他的人一樣，簡短、實在，沒有任何花哨的修飾，卻有種奇異的安定感。我貪婪地咀嚼著每一個字，仿佛那是從另一個真實世界透進來的光。
這份隱秘的雀躍，像偷偷珍藏的糖果，甜味還沒散盡，就被父母冰冷的目光凍結(jié)了。
那晚，我窩在沙發(fā)里，對著手機屏幕上程默剛發(fā)來的一條關(guān)于晚霞的短信傻笑。手機屏幕的光映在臉上，太過明顯。
“薇薇，看什么呢這么開心？”母親蘇曼端著水果走過來，聲音溫柔，眼神卻帶著審視。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把手機屏幕扣在胸口。“沒什么，跟朋友聊天呢?！闭Z氣里的心虛連自己都騙不過。
母親在我身邊坐下，拿起一片蘋果，動作優(yōu)雅?！芭笥眩磕膫€朋友？子軒嗎？”她狀似無意地提起賀子軒，目光卻牢牢鎖住我。
“不是他。”我別開臉，聲音悶悶的。
“那是誰？”父親的腳步聲響起，他剛從書房出來，帶著一身文件的氣息，目光銳利地掃過我，“最近總看你抱著手機，魂不守舍的。學(xué)業(yè)上多用點心，別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
“我沒有！”我猛地抬起頭，一股委屈和叛逆沖上頭頂，“我交什么朋友是我的自由！”
“自由？”父親林振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你的自由就是拿著我給你的卡，去認識那些送外賣的？”他幾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帶著強烈的壓迫感，“林薇薇，你腦子清醒一點！那個叫程默的，他是什么人？他能給你什么？一個破電瓶車上的風(fēng)吹日曬？還是幾十塊一單的跑腿費？”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血液都涼了。他們知道了！他們竟然調(diào)查了程默！
“你們憑什么調(diào)查他！”我站起來，憤怒得聲音都在抖，“他靠自己雙手賺錢，干干凈凈！比你們那些虛與委蛇的生意伙伴強一百倍！”
“混賬！”父親怒不可遏，一巴掌拍在昂貴的紅木茶幾上，震得上面的果盤嘩啦作響，“干凈？他接近你安的什么心？無非是看中了林家的錢！這種底層爬上來的人，心思比你想的深得多！”
“他不是！”我嘶聲反駁，眼淚不爭氣地涌了上來，“你們根本不了解他！你們眼里只有錢！只有門當戶對！”
“我們是不了解他，也不需要了解！”母親的聲音也冷了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薇薇，你太天真了。感情不能當飯吃。賀子軒哪里不好？家世、學(xué)歷、樣貌，哪一點配不上你？跟那種人混在一起，只會拉低你的身份！”
“身份？身份！”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淚混著絕望的笑，“在你們眼里，我就只是個‘林氏千金’的符號嗎？我的感受算什么？”
“你的感受？”父親氣得臉色鐵青，“就是被這種廉價的好意沖昏了頭腦！他給你送過什么？一盒幾塊錢的創(chuàng)可貼？就值得你這樣？”
“那也比賀子軒送的那些虛情假意的珠寶強！”我吼回去，胸口劇烈起伏。
“夠了！”父親徹底失去了耐心，他指著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如同宣判，“林薇薇，你給我聽清楚！立刻，馬上，和那個送外賣的斷干凈！否則，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女兒！”
“斷干凈？”我看著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臉，看著母親眼中冰冷的不認同，心里最后一絲幻想也破滅了。巨大的悲哀和一種近乎毀滅的決絕攫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