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默的承諾,像一枚沉甸甸的種子,落在我動蕩不安的心田里,開始努力生根發(fā)芽。他從未說過什么甜言蜜語,卻用行動一點點構建著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家”。
小屋的變化是細微卻踏實的。那張吱呀作響的單人床旁,多了一張簡易的折疊行軍床,晚上展開,白天收起。程默執(zhí)意讓我睡那張稍好的單人床,他睡在行軍床上。我們添置了一個小小的二手電飯煲,放在窗臺那個簡易“廚房”區(qū)。程默開始變著花樣地煮簡單的飯菜,清炒時蔬、西紅柿雞蛋面、偶爾奢侈地燉個排骨湯……簡陋的食材在他手里總能散發(fā)出溫暖的香氣。他甚至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小塊漂亮的碎花布,鋪在那張舊書桌上,讓冰冷的桌面瞬間有了生氣。
我也笨拙地學著融入。洗衣房成了我每周必去的“戰(zhàn)場”,從最初的笨手笨腳、被大媽們圍觀竊笑,到漸漸能麻利地把衣服擰干晾好。我學著在擁擠嘈雜的菜市場討價還價,學著辨認蔬菜是否新鮮,學著用那小小的電飯煲煮出軟硬適中的米飯。手指不再嬌嫩,偶爾會被菜刀劃個小口子,被冷水凍得通紅,但看著程默吃光我煮的、可能有點咸或有點淡的飯菜,看著他穿著我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出門,那份笨拙的成就感,比曾經得到任何一件奢侈品都來得真實、飽滿。
然而,生活的重壓遠比想象中更冰冷堅硬。程默的工作,成了賀子軒精準打擊的靶心。
他送外賣的電動車,在一個雨天莫名其妙地爆胎,倒在濕滑的路邊,餐盒灑了一地。程默冒雨推著車回來,渾身濕透,褲子上沾滿泥濘,臉上沒有抱怨,只有沉默的疲憊。
沒過幾天,他剛接了一個距離遠但傭金高的大單,騎著車趕到高檔小區(qū)門口,卻被保安蠻橫地攔下,說接到業(yè)主投訴,禁止外賣員進入。他一遍遍解釋訂單地址就在里面,對方只是冷著臉揮手驅趕。電話聯(lián)系顧客,對方卻含糊其辭,最終單子超時被取消,還被平臺罰了款。程默站在小區(qū)華麗的鐵藝大門外,看著里面燈火通明的別墅,眼神沉寂如深潭,緊抿的唇線透著一絲倔強。
類似的事情接踵而至。配送路線被惡意修改繞遠;被匿名投訴服務態(tài)度差,平臺不問緣由就扣信用分;甚至有一次,他停在路邊的車,車胎被人用尖銳物扎破了好幾個洞……每一次意外,都精準地打擊著他的收入來源。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深夜對著電腦屏幕的時間越來越長,眉頭也鎖得越來越緊。
我知道是誰干的。賀子軒那張看似溫文爾雅的臉,此刻在我心里只剩下陰毒和丑陋。每一次看到程默帶著一身疲憊和沉默回來,我的心都像被鈍刀子割著。我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更恨賀子軒的無恥。
程默從不抱怨。他只是默默地承受著,加倍地努力著。白天,他送外賣的時間更長,跑得更勤,風里來雨里去。晚上,那臺舊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幾乎成了小屋唯一的光源,映著他專注而疲憊的側臉。鍵盤敲擊聲常常持續(xù)到深夜,像一曲不知疲倦的奮斗樂章。
“你在做什么?”有一次,我終于忍不住問。他眼底的血絲讓我心疼。
他揉了揉眉心,聲音帶著熬夜的沙?。骸敖恿它c外包的活,寫代碼。比送外賣…穩(wěn)定點?!?/p>
“外包?”我湊過去看他的屏幕,滿眼都是跳動的、天書般的字符,“難嗎?累不累?”
“還好。”他輕描淡寫,手指卻沒停,“熟能生巧?!彼D了頓,目光依舊盯著屏幕,聲音低了些,“就是這臺老伙計…有點拖后腿了?!?/p>
我順著他目光看向那臺舊電腦。風扇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嗡嗡聲,屏幕偶爾會卡頓閃爍。這臺“老伙計”顯然已經不堪重負,成了他賺錢路上最大的絆腳石。一個念頭在我心底悄然滋生。
我偷偷翻出了背包夾層里那條細細的白金鏈子。那是從家里帶出來的唯一一件首飾,款式簡單,但分量很足,是某年的生日禮物,發(fā)票還被我隨手塞在背包內袋里??粗l(fā)票上的金額,足夠買一臺配置相當不錯的筆記本電腦了。
第二天,我借口去圖書館看書,揣著那根鏈子出了門。走進典當行那種光線昏暗、氣氛壓抑的地方,需要極大的勇氣。當鋪老板審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和那根鏈子,反復掂量、查看成色,開出遠低于發(fā)票的價格時,我強忍著心頭的屈辱感,咬著牙接受了。拿到那疊厚厚的現(xiàn)金時,手心全是汗,心也空落落的,仿佛賣掉了一部分過去的自己。
我沒有告訴程默錢的來源,只說是我以前攢的零花錢。拉著他去了數(shù)碼城,在店員略帶驚訝的目光中,堅持買了一臺最新款的高性能筆記本電腦。
“薇薇,這太貴了!”程默看著那臺嶄新的機器,眉頭緊鎖,堅決不肯要,“你哪來這么多錢?快退掉!我用舊的就行!”
“不行!”我難得地強硬起來,把電腦塞進他懷里,仰頭看著他,“這是我‘投資’的!你得用它好好賺錢,然后…然后加倍還給我!聽見沒?”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又霸道。
程默抱著那臺沉甸甸的電腦,看著我強裝鎮(zhèn)定的樣子,眼神復雜極了。有震驚,有心疼,有無奈,最終,所有的情緒都融化在他眼底那一片深不見底的溫柔里。他伸出手,用力地、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掌心滾燙。
“好?!彼刂攸c頭,聲音沙啞而堅定,“我答應你。加倍還?!?/p>
新電腦的到來,像是給程默疲憊的引擎注入了強勁的動力。他送外賣的時間似乎縮短了些,但晚上對著電腦的時間卻更長了。屏幕的光映著他專注的臉,鍵盤敲擊聲更加密集而富有節(jié)奏,像戰(zhàn)場上急促的鼓點。他眼底的血絲依然存在,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充滿了斗志和希望。
我看著他伏案工作的背影,看著他因為新電腦效率提升而微微舒展的眉頭,心里那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窗臺上的小仙人掌在月光下舒展著綠色的刺,顯得生機勃勃。這十平米的小屋,雖然依舊狹小清貧,雖然外面風雨飄搖,但因為有他在努力,因為有我們在并肩,它便是我此刻最堅固、最溫暖的堡壘。我輕輕走過去,把一杯溫水放在他手邊。他抬起頭,對我露出一個帶著疲憊卻無比明亮的笑容,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臺嶄新的筆記本電腦,仿佛成了程默手中無堅不摧的利劍。他像是被注入了新的靈魂,白天穿梭于大街小巷送外賣的身影依舊匆忙,但眉宇間那股被生活重壓磨礪出的沉郁,被一種近乎銳利的專注取代了。夜晚的小屋,鍵盤的敲擊聲不再是疲憊的獨奏,而是變成了密集而充滿力量的進行曲,常常持續(xù)到凌晨。屏幕幽藍的光映著他緊鎖的眉頭和亮得驚人的眼睛,那里面燃燒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火焰。
我們的日子依舊清苦,但那份無形的重壓似乎被這燃燒的斗志劈開了一道縫隙。程默接到的外包項目明顯多了起來,難度也更大。他會低聲跟我解釋一些術語,什么“底層架構優(yōu)化”、“安全協(xié)議加固”,我聽得懵懵懂懂,卻能從他那帶著興奮的語氣里感受到進展的順利。偶爾,他會因為解決了一個棘手的BUG而猛地一拍桌子,嚇我一跳,隨即又不好意思地對我露出孩子氣的笑容。那笑容,像陰霾里透出的陽光,照亮了我們整個小小的蝸居。
我笨拙地經營著我們的“家”。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精打細算每一分錢。曾經的奢侈品知識,如今變成了在菜市場辨別新鮮蔬菜的“眼力”。手指粗糙了些,但心卻前所未有地踏實。程默賺到的錢,總是第一時間交給我。厚厚一疊,帶著他奔波的風塵和鍵盤的溫度。我把它們仔細地存起來,規(guī)劃著房租、水電、伙食,偶爾奢侈地加個肉菜,看著他吃得滿足的樣子,心里就漲滿了酸澀的甜。
然而,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賀子軒就像一條潛伏在陰影里的毒蛇,從未放棄過他的“圍獵”。
一天傍晚,我剛從菜市場回來,手里拎著晚上要做的菜。剛走到筒子樓下昏暗的入口,一個高大的身影斜刺里閃出,擋在了我面前。
是賀子軒。
他穿著一身高定休閑裝,與這破舊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像一只誤入貧民窟的孔雀。他臉上掛著那副標志性的、虛偽得令人作嘔的關切笑容,眼神卻冰冷地掃過我手中廉價的塑料袋和身上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裙。
“薇薇,”他開口,聲音刻意放得溫柔,“好久不見。你瘦了。”他伸出手,似乎想碰我的臉。
我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他的手,眼神瞬間冷了下來:“賀子軒,你在這里干什么?”
“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彼栈厥?,雙手插進褲袋,姿態(tài)閑適,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上下掃視著我,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看來,這貧民窟的生活,很‘滋養(yǎng)’人?。壳魄颇?,以前彈鋼琴的手,現(xiàn)在拎著菜葉子,嘖嘖…”他搖著頭,語氣里的譏諷像淬了毒的針。
“我過得很好,不勞你操心。”我握緊了手中的塑料袋,指甲幾乎嵌進掌心,“請你離開。”
“離開?”賀子軒嗤笑一聲,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壓迫感,“薇薇,別嘴硬了??纯茨氵@幅樣子!住在這種老鼠窩里,跟一個送外賣的廢物混在一起,這就是你想要的‘愛情’?他能給你什么?嗯?連臺像樣的洗衣機都買不起吧?讓你天天去公用洗衣房伺候他?”
他的話像毒液一樣噴射出來,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戳向我努力維持的自尊和驕傲。我氣得渾身發(fā)抖,血液直沖頭頂。
“程默不是廢物!”我厲聲反駁,聲音因為憤怒而尖利,“他比你這種只會躲在背后耍陰招的小人強一萬倍!滾開!”
“我耍陰招?”賀子軒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眼神陡然變得陰鷙,“我只是讓他認清現(xiàn)實!讓他明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要付出代價的!他那些破單子,那些扣分,只是開始!只要他一天不滾蛋,他就一天別想在這行混下去!他那點可憐的送外賣收入,夠養(yǎng)活你這朵嬌貴的‘林家花’嗎?”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捏得我骨頭生疼,“跟我回去,薇薇!別在這自取其辱了!伯父伯母還在等你!”
“放開我!”我拼命掙扎,手里的塑料袋掉在地上,蔬菜滾落一地,“賀子軒你混蛋!放開!”
就在我?guī)缀跻凰麖娦型献У乃查g,一個冰冷、堅硬、帶著巨大壓迫感的聲音在賀子軒身后炸響:
“把你的臟手拿開!”
是程默!
他不知何時回來了,靜靜地站在賀子軒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像一尊驟然降臨的煞神。他穿著那身明黃色的外賣制服,手里還拎著頭盔,顯然是剛跑完單。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冷得像西伯利亞凍土上萬年不化的寒冰,死死地盯著賀子軒攥住我手腕的那只手。那目光里的戾氣和警告,濃烈得讓周圍的空氣都瞬間降到了冰點。
賀子軒身體明顯僵了一下,顯然沒料到程默會突然出現(xiàn)。他下意識地松開了鉗制我的手,但那份被底層人冒犯的優(yōu)越感立刻讓他惱羞成怒。他猛地轉過身,面對著程默,臉上重新掛起輕蔑的冷笑:
“呵,送外賣的回來了?怎么,今天沒被投訴?沒被罰錢?運氣不錯嘛?!?/p>
程默沒有理會他的挑釁。他徑直走到我身邊,動作自然地把我擋在身后。他的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堵沉默而堅實的墻,隔絕了賀子軒所有惡毒的視線。他彎腰,默默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蔬菜,放進塑料袋里,然后才直起身,目光平靜無波地迎向賀子軒。
那平靜,比任何憤怒都更有力量。
“賀先生,”程默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個字都像冰珠砸在水泥地上,“我和薇薇的生活,我們自己會負責。不勞您費心?!?/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賀子軒價值不菲的腕表,再落到自己洗得發(fā)白的制服袖口,眼神里沒有一絲自卑,只有坦然的平靜:“至于我是不是廢物,能不能養(yǎng)活薇薇…時間會證明。用不著您在這里,像只亂吠的狗一樣,替我們操心?!?/p>
“你!”賀子軒被這毫不客氣的反擊噎得臉色鐵青,指著程默,氣得手指都在抖,“好!好得很!程默,你有種!咱們走著瞧!我看你能硬氣到幾時!”他撂下狠話,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尤其是程默身后護著的我,那眼神怨毒得幾乎要滴出血來,然后才悻悻地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昂貴的皮鞋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直到賀子軒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巷口,程默緊繃的身體才微微放松下來。他轉過身,低頭仔細查看我的手腕。剛才被賀子軒攥住的地方,已經清晰地浮現(xiàn)出幾道刺目的紅痕。
“疼嗎?”他眉頭緊鎖,聲音帶著壓抑的心疼和未散的冷意。
我搖搖頭,看著他眼中清晰的關切和守護,剛才的憤怒和屈辱奇跡般地被一股暖流沖散。我反手握住他帶著薄繭、因為常年握車把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用力地、緊緊地握住。
“不疼?!蔽铱粗难劬Γ蛔忠痪?,清晰無比,“程默,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p>
他深深地看著我,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最終都沉淀為一片深不見底的溫柔和堅定。他什么也沒再說,只是用力地回握了我的手,牽著我,拎起地上的菜,一起走進我們那盞在風雨中依舊亮著溫暖燈光的小小蝸居。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的惡意與喧囂。這十平米的堡壘,因為共同的抗爭,似乎變得更加堅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