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突然亮起來，照在兩人交握的手上。青禾趴在銀葉上睡著了，翅膀上的露珠滾落，在葉面上暈開小小的水痕。阿巖看著林教授眼里的懇切，又想起那些在風(fēng)中呼救的花草，突然覺得眉心的葉痕不再發(fā)燙，反而變得暖暖的，像是有股力量正在慢慢蘇醒。
“我愿意?！?他輕聲說。話音剛落，院門外的桃樹突然落了片葉子，正好飄在窗臺上，葉片上用露水寫著兩個字：“等你”。
林教授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月光：“好孩子。明天我教你認(rèn)更多的字，還要教你怎么分辨靈植和邪祟。這山里的秘密，或許要靠我們一起揭開了?！?/p>
阿巖把銀葉小心地夾進藥書里，那是林教授帶來的唯一一本書，封皮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他躺在床上，聽著青禾均勻的呼吸聲，突然覺得這個夜晚不再那么可怕。墻角的黑泥里，有顆種子正在悄悄發(fā)芽，帶著淡金色的光，像是在預(yù)示著什么。
天快亮?xí)r，阿巖做了個夢。夢里那個白胡子老頭又出現(xiàn)了，這次他手里捧著顆晶瑩的種子：“契主，記住，萬物有靈，善惡同源。能拯救這片山的，從來都不是力量，是心?！?/p>
夢醒時，窗臺上的薄荷開了朵小小的白花，香氣清甜，驅(qū)散了最后一絲邪祟的腥氣。
晨霧還沒漫過門檻，祠堂的銅鈴就被三叔公的旱煙鍋敲得震天響。阿巖攥著林教授連夜寫的辦學(xué)章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青禾藏在他的粗布袖口里，綠頭發(fā)上還沾著早飯時的玉米糊糊。
“建學(xué)校？門兒都沒有！” 三叔公把煙鍋往供桌上狠狠一磕，火星濺在斑駁的祖宗牌位上，驚得梁上的燕子撲棱棱飛起來。他身后的幾個壯漢把住祠堂大門，手里的鋤頭刃在晨光里閃著冷光，褲腳還沾著今早從黑風(fēng)口帶回來的瘴氣灰。
阿巖的腳尖蹭著祠堂冰涼的青石板，昨晚白胡子老頭托夢說，今天會有場硬仗要打。他悄悄抬眼，看見供桌前的香灰正以奇怪的形狀堆積著，像株被攔腰斬斷的古樹。
“三叔公，” 阿巖的聲音在空曠的祠堂里有些發(fā)飄，“林教授說，建學(xué)校能教娃子們認(rèn)草藥、識天氣，以后山里的藥材能賣好價錢?！?他把懷里的章程往前遞了遞，粗糙的麻紙邊緣被青禾偷偷用露水洇出排小字：“左邊胖子兜里有蛇?！?/p>
站在左首的藍(lán)布褂漢子突然哆嗦了一下，下意識捂住鼓鼓囊囊的褲兜。那是李屠戶家的遠(yuǎn)房表哥，昨天還拍著胸脯說要給三叔公當(dāng)打手，此刻鬢角的青筋跳得像打鼓。
“賣好價錢？” 三叔公往地上啐了口濃痰，黃黑的黏液里還混著煙絲，“我看是想把娃子們都拐去城里當(dāng)牛做馬！當(dāng)年你爹就是讀了幾本破書，非要去山外闖蕩，結(jié)果呢？連尸骨都找不著！”
這話像根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阿巖心窩。他攥著章程的手突然發(fā)力，紙張邊緣割得掌心生疼。供桌旁的野菊突然劇烈搖晃起來，花瓣上的露珠 “啪嗒” 滴在青石板上，暈開個小小的水痕，像滴沒來得及擦的眼淚。
“我爹是去學(xué)醫(yī)了！” 阿巖的聲音陡然拔高，眉心的葉痕隱隱發(fā)燙，“他說要回來給村里人治?。 ?奶奶臨終前攥著的那封泛黃的信，字里行間都是爹對山外世界的憧憬，還有對故鄉(xiāng)的牽掛。
三叔公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臉漲成了豬肝色。他身后的瘦高個突然往前邁了半步，手里的柴刀在供桌腿上劃了道深痕：“阿巖，別給臉不要臉！三叔公也是為了全村好，你個沒爹沒媽的野種懂啥？”
話音剛落，祠堂角落里的蜘蛛網(wǎng)突然 “唰” 地收緊，無數(shù)只黑蜘蛛順著房梁爬下來，在那瘦高個頭頂織成個歪歪扭扭的網(wǎng)。青禾在阿巖袖口里笑得直打滾：“這是花蛛婆婆在替你出氣呢，她最恨嘴臟的人?！?/p>
阿巖強忍著笑意，眼角的余光瞥見藍(lán)布褂漢子的褲兜在輕輕蠕動。那團東西大概有手臂粗，正順著褲腿慢慢往上爬，嚇得漢子臉色慘白，卻不敢在三叔公面前露怯，只能死死抿著嘴，額頭上的冷汗把粗布頭巾都浸透了。
“我看誰敢建學(xué)校！” 三叔公突然掀翻了供桌前的香爐，碎瓷片濺到阿巖腳邊，“當(dāng)年我爹就說了，這山是養(yǎng)人的地方，不是飛出去的窩！誰要是敢壞了規(guī)矩，就別怪我不認(rèn)祖宗！”
供桌后的牌位 “嘩啦” 倒了一片，最上面那塊刻著 “李氏先祖” 的木牌摔在地上，背面露出張泛黃的字條。阿巖眼疾手快地?fù)炱饋恚厦嬗妹P寫著行娟秀的小字：“吾兒求學(xué)，當(dāng)以濟世為懷，勿困于山林。”
“這是……” 林教授拄著拐杖從人群后擠進來，他的肋骨還沒好利索，每走一步都疼得皺眉，“這是道光年間的筆跡，看來你們李家祖上是支持讀書的?！?/p>
三叔公的臉?biāo)查g沒了血色，搶過字條揉成一團塞進口袋，牙齒咬得咯咯響：“老東西少在這妖言惑眾！我看你就是想占我們山的便宜，那些能賣錢的草藥，怕是早就記在你心里了吧？”
這話像根引線，點燃了人群里的躁動。幾個背著竹簍的婦人開始交頭接耳，她們的男人去年進山采藥時迷了路，回來后就變得癡癡呆呆，總說看見黑風(fēng)口有穿白大褂的人影。
“就是！說不定那些瘴氣就是你們城里人造的！”
“我家虎子昨天還說，夢見阿巖帶著群花草精怪挖祖墳?zāi)?！?/p>
污言穢語像冰雹似的砸過來，阿巖突然覺得袖口里的青禾在發(fā)抖。他低頭一看，小家伙的翅膀不知何時沾上了黑灰，正捂著鼻子咳嗽：“是蝕骨草的味，有人帶了那東西進來?！?/p>
阿巖猛地轉(zhuǎn)頭，看見劉翠花躲在壯漢身后，手里攥著個黑布包，包角露出半截干枯的草根，正是昨天被毀掉的曼陀羅根須。她的眼睛里泛著不正常的紅光，嘴角掛著詭異的笑。
“大家別信她！” 阿巖突然扯開嗓門，指尖在掌心飛快地畫著青禾教的清心符，“劉嬸被邪祟纏上了，她鬢角的蝕骨草還沒除干凈！”
劉翠花尖叫著把黑布包往地上一摔，干枯的根須落地就化作無數(shù)條小蛇，吐著信子朝人群游去。祠堂里頓時炸開了鍋，婦人們抱著孩子往供桌下鉆，壯漢們舉著鋤頭卻不敢下手，怕傷著自己人。
“快看！”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那些小蛇剛游到阿巖腳邊，就被地面突然冒出的青藤纏住，藤葉上的露珠滴在蛇身上，瞬間就把它們化成了黑水。
阿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腳邊的青石板縫里鉆出無數(shù)細(xì)藤，正順著供桌往上爬，在 “李氏先祖” 的牌位前繞成個翠綠的圓環(huán)。牌位背面的字條不知何時飄了出來，在晨光里舒展成只紙鶴，圍著阿巖飛了三圈。
“靈植契主……” 林教授喃喃自語，突然從懷里掏出個小巧的銅羅盤，指針正瘋狂地指向三叔公的方向，“你身上有靈植的氣息，卻被邪祟污染了?！?/p>
三叔公臉色大變，下意識捂住胸口。那里露出半截玉佩，雕著株枯萎的蘭花，玉佩邊緣還沾著黑風(fēng)口的瘴氣灰。阿巖突然想起青禾說過，三百年前這山里有株護山蘭，后來被貪心的采藥人挖斷了根，化作怨氣附在玉器上。
“這玉佩……” 阿巖剛要開口，就見藍(lán)布褂漢子突然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他兜里的蛇不知何時鉆了出來，正纏在他的脖子上，三角腦袋對著三叔公吐著信子。
“救命！救命??！” 漢子的臉漲成了紫茄子，雙手胡亂抓著，卻怎么也扯不開冰涼的蛇身。三叔公舉著煙鍋想去打，卻被蛇尾巴甩在手腕上，頓時起了串水泡。
“別打它！” 阿巖突然喊道，“這蛇是來報信的！” 他能聽懂蛇信子快速顫動的聲音 ——“黑風(fēng)口有地道，有人在養(yǎng)蝕骨草！”
青禾從他袖口里飛出來，對著蛇吹了口綠氣。蛇身上的戾氣瞬間消散，溫順地纏在阿巖胳膊上，吐著信子指向祠堂后門。那里的門檻縫里，正滲出絲絲黑氣，落在地上的草葉轉(zhuǎn)眼就成了灰。
三叔公的煙鍋 “當(dāng)啷” 掉在地上。他看著自己起水泡的手腕，又看看那只繞著阿巖飛的紙鶴，突然老淚縱橫：“造孽啊…… 都怪我鬼迷心竅……”
原來半年前，那個游方道士找到他，說只要阻止村里人讀書，就能用護山蘭的怨氣換富貴。他鬼迷心竅答應(yīng)了，不僅讓劉翠花戴蝕骨草珠花，還幫著在黑風(fēng)口挖地道養(yǎng)邪祟。
“那道士在哪？” 林教授的拐杖重重頓在地上，羅盤的指針突然指向西北方。
“在…… 在黑風(fēng)口的溶洞里……” 三叔公癱坐在地上，懷里的玉佩突然裂開，里面飄出縷淡青色的霧氣，在祠堂里盤旋一周，最后鉆進阿巖眉心的葉痕里。
阿巖只覺得眉心一陣溫?zé)?，腦海里突然多了些畫面 —— 漫山遍野的蘭花在風(fēng)中搖曳，個白胡子老頭坐在花叢里，正對著個穿粗布長衫的年輕人笑。
“護山蘭認(rèn)主了。” 青禾落在他肩頭，綠眼睛里閃著光，“它說以后會護著你?！?/p>
祠堂外的陽光突然變得燦爛，透過雕花木窗灑在青石板上，映出無數(shù)跳動的光斑。那些剛才還敵視阿巖的村民，此刻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辦學(xué)的事。
“我家娃子能去讀書不？”
“認(rèn)草藥真的能多賣錢？”
“要不要先蓋間草房當(dāng)教室？”
阿巖看著眼前熱鬧的景象，突然覺得袖口里的青禾在輕輕拽他的手指。低頭一看，小家伙正指著供桌下的藥筐，那些曬干的金銀花不知何時舒展了花瓣，在晨光里拼出個歪歪扭扭的 “信” 字。
林教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衣裳傳過來，暖得像春日的陽光。阿巖知道，這只是開始，黑風(fēng)口的溶洞里還有更多秘密等著揭開，但他不再害怕。有青禾陪著，有護山蘭護著，還有這些慢慢敞開心扉的鄉(xiāng)親，再大的風(fēng)浪，他都能扛過去。
祠堂外的老槐樹突然落了片葉子，正好飄在阿巖的長城上。葉脈里流淌著淡淡的金光，在 “辦學(xué)” 兩個字周圍繞了個圈，像是在默默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