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找上我時,離蘇晚入獄正好五天。
他一臉假惺惺的關(guān)切,湊到我跟前,壓低了聲音:“林頭兒,那蘇氏的身子骨瞧著是真不行了,咳得跟要斷氣似的。依我看,不如早些把人移交教坊司,也省得死在咱們天牢里,平白擔(dān)個干系?!?/p>
我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天牢里死個把犯人算什么大事?他周通什么時候這么怕?lián)?zé)任了?
我的目光落在他漿洗得發(fā)白的獄卒服袖口上,那里,有一小塊暗色的酒漬。
我心下了然,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淡淡道:“周副頭兒有心了,不過王大人吩咐過,蘇氏的案子還沒結(jié),得好生‘看顧’著,不急?!?/p>
周通臉上的笑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復(fù)如常,訕訕地退了下去。
我盯著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周通此人,嗜賭如命,卻從不飲酒,他說酒精會影響他搖骰子的手氣。
如今這袖口上的酒漬,就跟黃鼠狼給雞拜年一樣,透著一股子不對勁。
當(dāng)晚,我把陳老叫到跟前,塞給他幾錢銀子。
“去,到街口張屠戶家的酒坊,就說上頭體恤兄弟們夜里當(dāng)值辛苦,特意犒勞,賒幾壇好酒回來。記住,要賒,別給錢?!?/p>
陳老跟了我多年,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一個眼神便心領(lǐng)神會,二話不說就去了。
酒香很快在沉悶的牢里彌漫開來。
夜班的獄卒們個個喜笑顏開,圍著火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我特意讓陳老把周通拉到主位,親自給他滿上。
“周副頭兒,來,兄弟們敬你一杯!這些日子跟著你,舒坦!”
“就是就是,周頭兒以后高升了,可別忘了我們這些老伙計!”
幾句奉承話下肚,周通的臉就紅了。
他本就不是會喝酒的人,加上心里有鬼,幾碗黃湯灌下去,舌頭立馬就大了。
我坐在角落,冷眼瞧著他被灌得東倒西歪,嘴里開始含糊不清地往外蹦詞兒。
“高升……快了……嘿嘿……”他抓著酒碗,醉眼迷離地傻笑,“王大人……王大人說了……只要那丫頭……嗝……只要那丫頭一死……賞我……五十兩……白花花的銀子!還能……還能調(diào)去城南……當(dāng)……當(dāng)巡街!”
周圍的喧鬧聲瞬間成了背景。
我端著茶杯的手穩(wěn)如磐石,心頭卻是一片冰冷的譏笑。
果然如此。
皇帝老兒等不及了。
蘇晚是蘇相的獨女,蘇家倒臺,她本該按律法流放三千里。
可她知道的太多,皇帝不敢讓她活著走出京城。
但直接在天牢里賜死一個欽犯,流程繁瑣,容易留下把柄。
所以,他要借王守義的手,制造一場“意外”。
而周通,就是那把最好用的刀。
五十兩銀子,一個城南巡街的肥差,足以讓這個爛賭鬼替他辦任何事。
我放下茶杯,起身走出喧鬧的人群,夜風(fēng)吹得我衣袍獵獵作響。
不能再等了。
我立刻找到陳老,低聲吩咐了幾句。他臉色一變,隨即重重點頭。
我們當(dāng)即修改了后半夜的巡邏路線圖,將所有巡邏的獄卒都引向了天牢東側(cè)。
而西側(cè),蘇晚所在的病監(jiān)附近,則成了一片無人地帶。
緊接著,我親手打開了甲字一號牢的門鎖。
這是天牢里最深處的一間空牢,陰暗潮濕,常年不見光,除了我,沒人知道這里還關(guān)著人。
我將高燒昏迷的蘇晚悄悄轉(zhuǎn)移至此,又在她原本躺著的病監(jiān)草堆上,放了一個塞滿茅草的人形。
做完這一切,我將小桃叫了過來。
她是蘇晚的貼身侍女,也是我安插在蘇晚身邊的眼睛。
我遞給她半截炭筆,指著病監(jiān)那面斑駁的墻壁,壓著嗓子道:“寫八個字——蘇晚已于今夜子時氣絕?!?/p>
小桃的手有些抖,但還是按照我的吩咐,在墻角最不起眼的地方,一筆一劃地寫下了那行字。
字跡歪歪扭扭,像是臨死前的掙扎。
“把炭筆扔在墻根?!蔽颐畹?。
一個故意留下的線索,能讓這場戲看起來更逼真。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我和陳老沒有回值房,而是借著夜色,悄無聲息地攀上了病監(jiān)對面的屋頂,如兩只蟄伏的獵鷹,俯瞰著下方那片死寂的黑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子時將至。
冷風(fēng)如刀,刮得人臉頰生疼。
就在我以為今晚不過是虛驚一場時,一道極淡的黑影,如鬼魅般從西側(cè)的高墻上一躍而下。
那人輕功極好,落地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身形矯健如貍貓,幾個起落間,便精準(zhǔn)地摸到了病監(jiān)的窗下。
我心中冷笑,來了。
黑影顯然是老手,他沒有貿(mào)然闖入,而是先用沾了口水的窗紙捅破一個小洞,朝里觀察了片刻。
確認(rèn)“蘇晚”躺在床上毫無動靜后,他才從懷中掏出一柄薄如蟬翼的短刃,熟練地撬動窗戶的插銷。
就是現(xiàn)在!
我猛地抓起身邊早已備好的銅鑼,用盡全力狠狠一敲!
“哐——!”
刺耳的鑼聲在死寂的夜空中炸開,仿佛平地驚雷,瞬間劃破了天牢的寧靜。
“有刺客!抓刺客!”陳老扯著嗓子,發(fā)出了我教他的那聲吶喊。
窗下的黑影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魄散,他甚至來不及收回撬窗的短刃,身體一僵,下意識地轉(zhuǎn)身就逃。
但他慌不擇路,一頭撞上了我提前放在窗邊的藥爐。
“嘩啦”一聲,滾燙的藥渣和炭火盡數(shù)翻倒在他身上。
黑影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悶哼,左臂上瞬間燎起一片灼人的劇痛。
劇痛讓他更加慌亂,他甚至顧不上去看傷口,連滾帶爬地朝著來時的西角門狂奔而去。
但他沒注意到,他每一步踩下,都在地上留下了一個個清晰無比的腳印。
那是我讓陳老提前灑下的石灰粉,被夜色完美地遮掩了起來。
我?guī)е缫汛膸酌H信,從屋頂一躍而下,高喊著“抓刺客”,裝模作樣地追了上去。
我們故意放慢了腳步,只在后面虛張聲勢,眼睜睜看著那黑影踉蹌著翻墻逃走,消失在夜幕之中。
“頭兒,讓他給跑了!”一個獄卒懊惱地捶著墻。
我擺擺手,示意他們噤聲,然后緩緩走到西角門的墻根下,彎腰撿起了一樣?xùn)|西。
那是一枚被刺客慌亂中掉落的鐵鏢。
鏢身漆黑,入手冰涼,鏢柄上,清清楚楚地刻著兩個篆字——飛鴻。
我將鐵鏢揣入懷中,轉(zhuǎn)身看著地上一連串清晰的石灰腳印,以及那攤被打翻的藥爐和炭火,嘴角揚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人,可以跑。
但證據(jù),得留下。
第二天,我托了在六扇門當(dāng)差的舊友,將這枚鐵鏢的圖樣送了出去。
下午,消息就傳了回來。
飛鴻門,京城里最神秘的殺手組織,專接官府不便出面的臟活兒,認(rèn)錢不認(rèn)人。
而最近一筆生意,正是由一個姓周的獄卒,經(jīng)王守義府上的管家之手,支付了定金。
至此,證據(jù)鏈完美閉環(huán)。
皇帝欲滅口,授意寵臣王守義,王守義收買天牢副頭兒周通,周通雇傭飛鴻門的刺客李七,前來殺人。
而我,手里攥著人證(周通的酒后真言),物證(飛鴻門的鐵鏢),以及現(xiàn)場證據(jù)(刺客的石灰腳印圖錄和左臂燙傷的特征)。
我將那枚要命的鐵鏢和親手拓下來的腳印圖,小心翼翼地夾進了一本無人問津的舊賬本里。
然后,我讓陳老在獄卒中間,不著痕跡地散布一個謠言。
“聽說了嗎?昨晚的刺客,是飛鴻門的殺手!據(jù)說是來給以前折在咱們天牢里的一個同門報仇的!”
謠言長了腳,傳得比風(fēng)還快。
不出三日,王守義坐不住了。
他秘密急召周通去他府上問話。
我的人——早已被我收買、扮作送飯雜役的小桃,恰好就在書房外。
她躲在假山后,清晰地聽見書房里傳來王守義氣急敗壞的咆哮。
“蠢貨!廢物!誰讓你找飛鴻門的?現(xiàn)在滿城風(fēng)雨,外面都在明里暗里地查飛鴻門的余黨,你讓我怎么脫身?!”
門外,小桃嚇得屏住了呼吸。
天牢的值房里,我聽著她的回報,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漂浮的茶葉。
魚兒,已經(jīng)開始互咬了。
王守義的咆哮,對我而言,不啻于一封戰(zhàn)書。
一頭被逼到墻角的瘋狗,為了自證清白,會做出最瘋狂的事。
他會把整個京城翻過來,只為找到那個所謂的“飛鴻門余黨”。
而一個左臂帶著新鮮燙傷的刺客,在這場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里,將無所遁形。
我布下的那點關(guān)于“私仇”的餌料,馬上就要發(fā)酵成一場席卷全城的狂潮了。
很好,越亂,于我越有利。
我等著看,這條名叫李七的魚,會怎么被他自己的主子,親手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