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下驟然亮起，尖銳的提示音刺破了電動自行車引擎的嗡鳴。陳默幾乎是在聲音響起的瞬間就按下了接單鍵，動作快得像條件反射。屏幕上跳出的信息讓他眉頭微蹙——城西“楓林苑”，取一盒“速效救心丸”，送往城東的“鉑悅公館”。距離不近，更麻煩的是，地圖上顯示的那片區(qū)域，此刻正被深紅色的暴雨預警覆蓋著。
他擰緊油門，身下這輛改裝過的電驢發(fā)出一聲低吼，載著他匯入晚高峰的車流。云海市的傍晚，華燈初上，空氣里彌漫著濕熱的尾氣和一種無形的焦躁。寫字樓里涌出的人潮，地鐵口攢動的身影，還有無數(shù)像他一樣穿梭其間的騎手，共同構(gòu)成了這座超級都市急促的脈搏。陳默的裝備很標準：印著“速達”logo的沖鋒衣，頭盔，保溫箱綁在后座，手機支架固定在車把上，屏幕上是不斷跳動的導航路線和時間。他抿著唇，眼神專注地掃視著前方每一個可能影響速度的細節(jié)——變道的汽車，突然竄出的行人，路口閃爍的紅綠燈。沉默是他的常態(tài)，像一塊被生活磨礪得異常堅硬的石頭，只有偶爾在狹窄車縫中驚險穿行時，緊握車把的手背上才會暴起幾根青筋，泄露一絲緊繃的壓力。那壓力沉甸甸的，壓在肩上，也壓在心里。
風開始變大了，帶著濕漉漉的涼意。等陳默趕到城西那家指定的藥店時，豆大的雨點已經(jīng)噼里啪啦砸了下來。他沖進藥店，報出訂單號，拿到那盒小小的、卻可能關乎人命的藥丸，小心地放進保溫箱最里層，用毛巾裹好。藥店店員看著窗外瓢潑的大雨，又看看渾身已經(jīng)開始濕透的陳默，忍不住提醒：“師傅，這雨太大了，路上小心點啊?！标惸皇屈c了點頭，拉緊沖鋒衣的拉鏈，重新沖進雨幕。
雨，瞬間就把他澆透了。頭盔的擋風玻璃上水流如注，視線一片模糊。他只能瞇著眼，憑著對路線的熟悉和對車流的預判，在昏黃的路燈光暈和汽車尾燈的紅光中艱難穿行。風像一只無形的大手，推搡著他的車把。路上的積水迅速上漲，淹沒了小半個車輪，每一次沖過水洼，都帶起渾濁的水花，冰冷地灌進他的鞋子和褲腿。通往鉑悅公館的最后一段路，是片地勢低洼的老城區(qū)，積水更深了，幾乎漫過膝蓋。陳默咬緊牙關，推著沉重的電動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渾濁的水里跋涉。藥，被他緊緊護在懷里，保溫箱的蓋子被他用身體擋著，確保一滴水也滲不進去。冰冷的雨水順著脖子往里灌，凍得他牙齒打顫，但懷里的藥盒，隔著箱子和衣服，似乎還殘留著藥店里的那點暖意。
終于，他看到了鉑悅公館那氣派的門樓。高檔小區(qū)，門禁森嚴。保安亭的保安隔著雨簾打量著他這個落湯雞一樣的騎手，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陳默報上樓棟和房號，保安才慢悠悠地按了通話器。等待的每一秒都格外漫長，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在腳下積成一小灘水。
門禁終于開了。陳默推著車，找到那棟樓，沖進單元門廊。電梯上行，鏡面里映出他此刻的狼狽：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沖鋒衣顏色深一塊淺一塊，褲腿和鞋子還在往下滴水。他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按響了門鈴。
門開了。一股混合著昂貴香氛和暖氣的空氣撲面而來。門內(nèi)站著一個穿著絲質(zhì)睡袍的中年男人，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手腕上戴著塊價值不菲的表。他皺著眉，上下掃視著陳默，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被雨水泡壞了的垃圾。
“怎么搞的？這么慢！”男人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和責備，“我父親心臟病犯了，等著藥救命呢！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比預計時間晚了整整八分鐘！你們這些送外賣的，有沒有點時間觀念？知不知道人命關天！”
陳默張了張嘴，想解釋暴雨、積水、推車……但喉嚨像是被雨水堵住了，只發(fā)出一點干澀的聲音。他默默地從保溫箱最里層拿出那個被毛巾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藥盒，遞了過去。藥盒干燥，完好無損。
男人一把奪過藥盒，撕開包裝檢查了一下，臉色依舊難看。“行了行了，趕緊走！一身水，別把我家地毯弄臟了！”他像是驅(qū)趕蒼蠅一樣揮了揮手，然后“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冰冷的鐵門幾乎撞到陳默的鼻尖。他站在奢華卻冰冷的樓道里，聽著門內(nèi)隱約傳來的男人打電話的聲音：“……藥送來了，慢死了！……對，差評！必須投訴！什么服務態(tài)度……” 樓道里的感應燈滅了，黑暗和濕冷瞬間將他吞沒。他低頭看著自己還在滴水的褲腳，看著腳下昂貴地毯邊緣被自己弄濕的一小片深色水漬，一股難以言喻的憋悶和冰冷從腳底直沖頭頂。他默默地轉(zhuǎn)身，按下電梯。
回到樓下，雨勢絲毫沒有減弱。他跨上電動車，手機屏幕亮起，一條系統(tǒng)通知冰冷地跳了出來：
【訂單完成評價：差評】
【客戶投訴：嚴重超時，服務態(tài)度惡劣。】
【處罰：扣除信用分10分，罰款200元。申訴通道（點擊進入）】
陳默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懸停了幾秒，最終沒有點申訴。他知道結(jié)果。暴雨？積水？推車？在平臺的算法和客戶的主觀評價面前，這些理由蒼白無力。他熄滅了屏幕，擰動油門，電動車沖進雨幕，引擎的聲音似乎都帶上了一絲沉悶的嗚咽。
信用分暴跌，意味著他接單的優(yōu)先級會大大降低，那些路程近、報酬高的好單子，以后可能再也輪不到他了。罰款200元，是他今天拼命跑了大半天的收入。雨水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前方的路。憤怒像一團火在胸口燃燒，燒得他喉嚨發(fā)干，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像這無邊的雨水，將他從頭到腳澆得透心涼。
他漫無目的地騎了一會兒，直到電動車發(fā)出低電量的警報。他需要找個地方充電，順便……躲躲雨，也躲躲心里那股翻騰的情緒。拐進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他看到了“大強電動車維修”的招牌，店里透出溫暖的黃光。他把車停在門口屋檐下，摘下頭盔，甩了甩頭發(fā)上的水，推門走了進去。
店里彌漫著機油和橡膠的味道，混雜著一點劣質(zhì)香煙的氣息。一個身材魁梧、穿著沾滿油污工裝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搗鼓一個輪胎，聽到門響抬起頭，露出一張胡子拉碴卻眼神爽朗的臉。
“喲，默子？這大雨天的，咋整成這熊樣了？”趙大強站起身，看著渾身濕透、臉色發(fā)白的陳默，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快進來，里面有插座，趕緊充上電。這鬼天氣，真是要命?！?/p>
陳默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車推進店里，插上充電器。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低著頭，雨水順著發(fā)梢滴落在地面，積成一小灘。
趙大強看他這樣子，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他走到角落的小冰箱，拿出兩罐冰啤酒，“啪”一聲打開一罐，塞到陳默手里。“拿著，暖暖身子?！彼约阂查_了一罐，猛灌了一大口，然后抹抹嘴，“又被哪個孫子給坑了？差評？罰款？”
陳默握著冰涼的啤酒罐，指尖傳來的寒意讓他稍微清醒了一點。他抬起頭，眼神里是壓抑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般K悅公館……送藥……暴雨，積水，推車進去的……晚了八分鐘?！彼曇羯硢?，言簡意賅。
“操！”趙大強罵了一句，“鉑悅公館？那幫孫子！住著幾千萬的房子，心比下水道還臟！八分鐘？下這么大雨，能送到就不錯了！還差評？投訴？真他娘的不是東西！”他憤憤地又灌了一口酒，“平臺也是狗日的，就知道扣分罰款，管你什么原因！申訴沒？”
陳默搖搖頭，也仰頭喝了一大口啤酒。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刺激，卻壓不住心底那股寒意。
“唉……”趙大強嘆了口氣，拍了拍陳默濕漉漉的肩膀，“兄弟，別往心里去。這世道就這樣，有些人，生下來就覺得高人一等，看咱們這些跑腿的，就跟看條狗差不多。平臺？平臺眼里只有錢和效率，咱們就是那算法里的小數(shù)點，多一個少一個，人家根本不在乎。”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了些，“可日子還得過，對吧？為了家里，為了……那點念想，該忍的，還得忍。別跟自己過不去?！?/p>
陳默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啤酒罐。趙大強的話糙理不糙，像一塊粗糙的磨刀石，磨掉了一些尖銳的憤怒，留下更深的無奈和沉重。他需要錢，需要這份工作，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咽下去。
充電還需要時間。雨似乎小了一點，但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陳默覺得胸口悶得慌，想出去透口氣。他放下空了的啤酒罐，對趙大強說：“強哥，我出去抽根煙。”
“去吧去吧，別走遠，雨還沒停呢?！壁w大強揮揮手。
陳默推開維修店的門，走到旁邊一家24小時便利店的屋檐下。這里稍微干燥些。他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點上。橘紅色的火苗在潮濕的空氣里跳動了一下，隨即被風吹得明明滅滅。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涌入肺腑，帶來一絲短暫的麻痹感。他看著眼前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的街道，看著偶爾駛過的車輛濺起的水花，眼神空洞。
便利店的玻璃門“叮咚”一聲開了。一個穿著便利店綠色圍裙的女孩走了出來，手里拿著個掃把，看樣子是準備清理門口濺進來的雨水。她看起來年紀不大，二十出頭的樣子，扎著簡單的馬尾，臉上帶著點熬夜的疲憊，但眼睛很亮。她看到屋檐下站著的陳默，渾身濕透，頭發(fā)還在滴水，手里夾著煙，眼神茫然地望著雨幕，動作頓了一下。
她沒說話，轉(zhuǎn)身又回了店里。陳默也沒在意，繼續(xù)抽著他的煙。
沒過一會兒，女孩又出來了，手里端著一個一次性的紙杯，杯口冒著熱氣。她走到陳默旁邊，把杯子遞了過去，聲音輕輕的，帶著點夜班的沙啞：“喝點熱水吧，雨太大了?！?/p>
陳默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轉(zhuǎn)過頭。女孩的眼神很干凈，沒有憐憫，也沒有探究，就是很簡單的關心。他遲疑了一下，接過那杯熱水。溫熱的觸感透過紙杯傳到冰冷的掌心，很舒服。
“謝謝。”他低聲說了一句，聲音因為抽煙和淋雨而更加沙啞。
女孩搖搖頭，沒再說什么，拿起掃把開始清掃門口的積水。陳默捧著那杯熱水，看著女孩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外面依舊連綿的雨絲。熱水順著喉嚨流下去，暖意一點點擴散開，雖然驅(qū)不散骨子里的寒意，卻像在冰冷的雨夜里，意外地觸碰到了一點微弱卻真實的溫度。他默默記住了女孩圍裙上的名牌：林曉鷗。
差評的后遺癥像一場頑固的低燒，持續(xù)不斷地消耗著陳默的精力和收入。那個暴雨夜的委屈和憤怒，被時間沖刷得淡了些，但留下的窟窿卻實實在在地擺在眼前。信用分掉下去容易，想爬上來卻難如登天。以前高峰期，手機提示音能響成一片，現(xiàn)在卻常常陷入令人心焦的沉默。偶爾跳出幾個單子，要么是路程遠得離譜、報酬卻低得可憐，要么就是些刁鉆古怪、一看就容易惹麻煩的“坑單”。
他不得不延長在線時間，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騾子，在云海市的大街小巷里穿梭得更久，跑得更遠。收入銳減帶來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房租、水電、那輛需要不斷維護的電驢，還有……家里每個月固定要寄回去的錢。想到老家母親電話里小心翼翼的詢問，父親藥費單上冰冷的數(shù)字，陳默只能把油門擰得更深，試圖用更多的里程去填補那個無形的窟窿。
申訴？他試過。在“速達”APP那個迷宮一樣的客服界面里，他填了又填，上傳了那晚的暴雨預警截圖，甚至找到了鉑悅公館附近那段積水的新聞鏈接?；貜陀肋h千篇一律：“尊敬的騎手您好，您的申訴已收到。經(jīng)核實，訂單確實存在超時情況，客戶評價是其正當權(quán)利。平臺規(guī)則無法更改，請再接再厲，提升服務品質(zhì)哦！”后面還跟著個刺眼的微笑表情。冰冷的文字，程式化的回復，像一堵厚厚的墻，把他所有的解釋和委屈都擋在了外面。他感覺自己不是在和人溝通，而是在對著一個設定好的程序自言自語。規(guī)則就是規(guī)則，算法就是算法，至于規(guī)則和算法之外的人情冷暖、現(xiàn)實困境？不在考慮范圍之內(nèi)。
這天傍晚，陳默搶到一個還算不錯的單子，從市中心一家網(wǎng)紅奶茶店送兩杯奶茶到城北一個新建小區(qū)。他一路疾馳，趕在約定時間前幾分鐘到了小區(qū)門口?？蛻羰莻€年輕女孩，拿到奶茶時笑容滿面：“謝謝師傅，這么快！”陳默松了口氣，這單應該穩(wěn)了。然而，就在他準備離開時，手機震動了一下。不是好評通知，而是一條新的系統(tǒng)消息：
【訂單完成評價：中評】
【客戶反饋：奶茶送到時冰沙有點化了，口感不佳?！?/p>
陳默看著手機屏幕，愣在原地。冰沙化了？他一路緊趕慢趕，保溫箱也檢查過沒問題……他猛地想起，剛才在小區(qū)門口等客戶下來取餐時，太陽確實有點曬?？赡芫褪悄菐追昼姷牡却?？一股無力感再次涌上心頭。連這種近乎無理的挑剔，平臺也照單全收，他的信用分恐怕又要往下掉一點了。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感覺胸口堵得慌。
電量告急的提示音響起。陳默嘆了口氣，調(diào)轉(zhuǎn)車頭，朝著熟悉的方向駛?cè)ァw大強的電動車維修鋪?，F(xiàn)在也只有那個充滿機油味的地方，能讓他稍微喘口氣。
推開維修鋪的門，一股熟悉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趙大強正叼著煙，給一輛電驢換剎車片，看到陳默進來，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罢?，默子？今天跑得順不？”
陳默搖搖頭，把車推到角落充電，聲音悶悶的：“剛又吃了個中評，說奶茶冰沙化了。”
“操！”趙大強罵了一句，手里的扳手重重敲在輪胎上，“這幫人，真是雞蛋里挑骨頭！冰沙不化？除非你開的是冷藏車！平臺也是，慣的！申訴沒？”
“申了，沒用。”陳默靠在墻上，疲憊地閉上眼。
“唉，這日子……”趙大強嘆了口氣，剛想說什么，門口又進來兩個騎手，也是來充電的。一個叫老王的，四十多歲，愁眉苦臉地抱怨著今天又被系統(tǒng)派了個跨城單，跑了大半天，油錢都快抵不上運費。另一個年輕點的，外號“猴子”，則眉飛色舞地講著他今天怎么鉆了平臺的空子，同時掛著兩個APP搶單，專挑那些加小費的“跑腿幫買”，賺得比平時多不少。
“嘿，默哥也在??！”猴子看到陳默，湊了過來，“聽說你前幾天栽了個大跟頭？鉑悅公館那單？”他語氣里帶著點幸災樂禍的八卦意味。
陳默沒理他，只是睜開眼，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猴子訕訕地縮了縮脖子。
“要我說，還是得學學人家周凱?！崩贤醪遄斓?，語氣里帶著羨慕，“那小子，才是真會跑。你看人家那裝備，那速度，平臺的紅人！好單子都優(yōu)先派給他！”
正說著，門口傳來一陣低沉的引擎轟鳴聲，不同于普通電驢的嗡嗡聲，這聲音更渾厚有力。一輛明顯經(jīng)過重度改裝、涂裝炫酷的黑色電動車停在了門口。車上下來一個穿著同樣印有“速達”logo、但明顯是定制款騎行服的年輕男人。他身材挺拔，摘下頭盔，露出一張頗為英俊但帶著幾分傲氣的臉。正是老王口中的周凱。
周凱拎著頭盔走進來，眼神掃過店里略顯寒酸的眾人，最后落在正在充電的陳默那輛普通電驢上，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他沒說話，徑直走到一個空閑的充電樁前，動作利落地插上充電器。
“凱哥，今天戰(zhàn)績?nèi)绾?？”猴子立刻湊上去，一臉諂媚。
周凱掏出手機，隨意劃拉了幾下屏幕，亮給猴子看。屏幕上顯示著他今天的收入，一個讓老王和猴子都倒吸一口涼氣的數(shù)字。“還行吧，剛搶了個急單，從金融中心送份合同到機場，客戶加了兩百塊小費?！彼Z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眼神里的得意卻掩飾不住。他收起手機，目光再次有意無意地瞟向陳默這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陳默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周凱的存在，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此刻的狼狽和平臺的勢利。他默默拔掉自己那輛車的充電插頭，電量才充到一半，但他不想再待下去了。跟趙大強打了個招呼，他推車離開了維修鋪。
夜色漸深，城市霓虹閃爍。陳默漫無目的地騎著，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不覺，他又騎到了那家24小時便利店附近。遠遠地，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林曉鷗。她正站在店門口，費力地將幾箱沉重的礦泉水搬進店里。單薄的身影在夜色和店里的燈光映襯下，顯得有些吃力。
陳默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車停在了便利店對面的路邊。他沒有過去，只是隔著馬路看著。林曉鷗搬完水，又拿起抹布擦拭著玻璃門和柜臺。她動作麻利，臉上雖然帶著疲憊，但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淺淺的笑意，偶爾和進店的客人說兩句話，聲音依舊是輕輕的。
過了一會兒，似乎是到了交班時間，另一個女孩來替換了她。林曉鷗脫下圍裙，換上了自己的外套，背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走了出來。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店門口，仰頭望著城市被燈光映照得有些發(fā)紅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才朝著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陳默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隔著一段距離。他看到林曉鷗在公交站等了很久，才擠上了一輛末班車。車子開走，消失在車流里。陳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重新騎上車。他忽然覺得，自己淋的那場雨，似乎也沒那么冷了。
之后的日子，陳默發(fā)現(xiàn)自己跑單時，會有意無意地多繞一點路，經(jīng)過那家便利店。有時是白天，能看到林曉鷗在整理貨架；有時是深夜，她獨自守著空蕩的店面。他進去買過幾次水或面包，兩人很少交談，只是簡單的“謝謝”、“慢走”。但林曉鷗每次遞給他東西時，眼神依舊是那種干凈的、帶著點暖意的關心，就像那晚遞給他熱水時一樣。
一次深夜，陳默剛送完一個郊區(qū)單，回程時電動車又沒電了，只能再次推到趙大強店里充電。他坐在油膩膩的長凳上，累得不想說話。店門被推開，林曉鷗走了進來，手里提著個塑料袋。
“強哥，你要的泡面?！彼汛舆f給趙大強。
“謝了啊曉鷗，這么晚還麻煩你。”趙大強接過袋子，指了指陳默，“喏，默子也在，跟落水狗似的。”
林曉鷗這才看到角落里的陳默，他滿臉倦容，頭盔放在一邊，頭發(fā)被汗水浸濕。她猶豫了一下，從自己提著的另一個小袋子里拿出一個獨立包裝的面包，走過去遞給陳默?！斑€沒吃晚飯吧？這個……給你?！?/p>
陳默有些意外，抬頭看著她。便利店慘白的燈光下，她的臉色也有些蒼白，眼下的黑眼圈很明顯?！拔摇彼粫r不知該說什么。
“拿著吧，我今天買的，還沒過期?！绷謺扎t把面包塞到他手里，笑了笑，“我看你經(jīng)常跑夜單，挺辛苦的?！闭f完，她跟趙大強道了別，轉(zhuǎn)身離開了。
陳默握著那個還帶著點溫度的面包，看著女孩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趙大強在旁邊嘿嘿笑：“怎么樣，曉鷗這姑娘不錯吧？心眼實誠。她也不容易，白天在餐館端盤子，晚上來便利店，聽說家里還有個生病的媽要照顧……”
陳默沒說話，只是默默撕開面包的包裝袋，咬了一口。很普通的豆沙面包，甜得有點膩，但這一刻，卻讓他空蕩蕩的胃和心，都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暖意。在這個冰冷龐大的城市里，兩個同樣被生活追趕著的人，似乎在不經(jīng)意間，靠近了一點點。
這天中午，陳默在市中心一個寫字樓底下等單。幾個同樣在等單的騎手聚在一起閑聊，聲音挺大。
“聽說了嗎？‘極速先鋒’大賽要開始了！”
“啥玩意兒？”
“全國性的！咱們閃送員的比賽！電視直播的那種！”
“真的假的？比啥？比誰送得快？”
“那可不！聽說獎金賊高！冠軍……冠軍好像有一百萬！”
“一百萬？！”周圍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不止呢！還有代言合同啥的！要是拿了名次，以后還用愁單子？”
“快看！平臺推送了！”有人舉著手機喊。
陳默也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果然，“速達”APP首頁彈出了一個巨大的、制作精良的廣告橫幅——“極速先鋒”全國閃送員競技大賽，火熱報名中！下方是醒目的數(shù)字：冠軍獎金——1,000,000元！還有“速度之王”、“城市英雄”等充滿噱頭的稱號。
旁邊騎手們的議論聲更大了，興奮、懷疑、憧憬交織在一起。
“一百萬啊……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
“想啥呢？全國多少人？輪得到咱們？”
“試試唄！萬一呢？萬一走了狗屎運呢？”
“就是！報名又不要錢！”
陳默默默關掉了APP的推送。一百萬？城市英雄？聽起來像天方夜譚。他看了一眼自己那輛沾滿泥點的普通電驢，又想起周凱那輛改裝過的炫酷坐騎和周凱看人時那高高在上的眼神。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這種比賽，跟他這種剛吃了差評、信用分墊底、連好單子都搶不到的底層騎手，有什么關系？不過是平臺搞出來吸引眼球、壓榨騎手的新花樣罷了。他熄滅屏幕，把手機塞回口袋，擰動油門，朝著下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單子駛?cè)ァ３鞘械男鷩毯万T手們關于百萬獎金的火熱討論，被他遠遠甩在了身后。
“極速先鋒”大賽的廣告像病毒一樣在“速達”騎手圈里蔓延開來。APP首頁的巨幅海報天天掛著，線下推廣活動也開始在各大商圈搞起，甚至云海市的公交站牌上都貼上了“百萬獎金，等你來戰(zhàn)！”的醒目字樣。趙大強的維修鋪成了騎手們討論大賽的據(jù)點，空氣里除了機油味，還彌漫著一種躁動的亢奮。
“線上積分排位賽下周就開始了！”猴子捧著手機，唾沫橫飛地給圍觀的騎手們講解，“看到?jīng)]？第一階段，一個月時間，所有報名騎手正常接單跑單，但系統(tǒng)會根據(jù)你完成訂單的時效、難度、客戶評價這些，自動給你算積分！積分高的，才能進下一輪分區(qū)決賽！”
“分區(qū)決賽是線下比吧？”老王問。
“那當然！云海市算一個賽區(qū)，到時候就在咱這兒比，聽說賽道都規(guī)劃好了，模擬真實路況，各種刁鉆任務！”猴子眼睛放光，“分區(qū)前幾名，就能去參加全國總決賽！電視直播！冠軍一百萬！一百萬啊兄弟們！”
一百萬這個數(shù)字，像魔咒一樣，反復刺激著每一個底層騎手的神經(jīng)。陳默坐在角落充電，聽著這些議論，依舊沒什么表情。他剛跑完一個遠單回來，風塵仆仆，臉上帶著倦意。一百萬？太遙遠了。他現(xiàn)在連維持生計都困難，信用分低，好單子輪不到他，每天跑的里程比以前多一倍，收入?yún)s不見漲。大賽？那是周凱那種平臺寵兒才有資格玩的游戲。
“默子，你真不報名試試？”趙大強叼著煙，用扳手敲了敲陳默的車輪，“就當多個機會唄？萬一呢？”
陳默搖搖頭，聲音有些沙?。骸皬姼?，我這信用分，接單都費勁，還比賽？別浪費那時間了?！?/p>
“話不能這么說……”趙大強還想勸，門口又傳來那熟悉的、低沉的引擎轟鳴。周凱那輛炫酷的黑色戰(zhàn)車穩(wěn)穩(wěn)停下。他今天沒穿騎行服，一身休閑裝，但那股子傲氣絲毫未減。他走進來，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陳默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喲，都在討論大賽呢？”周凱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陳默，聽說你還沒報名？怎么，被一個差評就打趴下了？連試試的勇氣都沒了？”他語氣里的輕蔑毫不掩飾，“也是，這種級別的比賽，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參加的。別到時候積分墊底，丟人現(xiàn)眼?！?/p>
維修鋪里瞬間安靜下來。幾個騎手看看周凱，又看看陳默，氣氛有些尷尬。陳默握著充電器插頭的手指猛地收緊，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抬起頭，眼神冰冷地看向周凱。周凱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充滿了挑釁。
“周凱，你少說兩句！”趙大強皺眉喝道。
周凱聳聳肩，一臉無所謂：“實話實說而已。強哥，給我車充個電。”他把鑰匙扔給趙大強，自己則掏出手機，旁若無人地刷了起來，屏幕上顯示的正是他報名大賽的確認頁面。
陳默胸口起伏，一股壓抑許久的火氣直沖頭頂。他可以忍受平臺的冰冷規(guī)則，可以忍受客戶的刁難，甚至可以忍受生活的重壓，但周凱這種赤裸裸的羞辱，像一根針，狠狠扎進了他骨子里的自尊。他猛地站起身，拔掉充電插頭，一言不發(fā)地推車往外走。
“默子！”趙大強喊了一聲。
陳默沒回頭，徑直把車推了出去。他跨上車，擰動油門，電動車發(fā)出一聲低吼沖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漫無目的地疾馳，冷風刮在臉上，試圖吹散心頭的憋悶和屈辱。
不知不覺，他又騎到了那家24小時便利店附近。店里的燈光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溫暖。他停下車，隔著玻璃窗，看到林曉鷗正踮著腳，費力地整理著貨架最上層的商品。她個子不算高，動作有些笨拙，但很認真。
陳默推門走了進去。門鈴聲驚動了林曉鷗，她回過頭，看到是陳默，臉上露出一絲驚訝，隨即是熟悉的淺笑：“陳默？這么晚還跑單?。俊?/p>
陳默沒說話，走到冰柜前拿了瓶水，付錢的時候，林曉鷗注意到他臉色不太好，嘴唇抿得緊緊的。
“你……沒事吧？”她輕聲問。
陳默看著林曉鷗那雙干凈的眼睛，里面有關切，沒有憐憫，也沒有周凱那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他沉默了幾秒，忽然開口，聲音低沉：“那個……‘極速先鋒’大賽，你知道吧？”
林曉鷗點點頭：“嗯，聽來買東西的騎手師傅們說過，獎金很高呢?！?/p>
“周凱說……我不配參加?！标惸穆曇衾飵е唤z自己都沒察覺的沙啞和壓抑的憤怒。
林曉鷗愣了一下，隨即眉頭微微蹙起：“他憑什么這么說？比賽不是誰都可以報名的嗎？你又沒試過，怎么知道不行？”她的語氣很認真，帶著一種樸素的正義感，“我覺得你很厲害??！上次下那么大雨，你都把藥送到了。而且……你騎車的樣子，很穩(wěn)很快?！?/p>
陳默有些意外地看著她。他沒想到林曉鷗會這樣肯定他。一股莫名的情緒涌上心頭，混雜著被認可的暖意和不甘的沖動。
“可是……我信用分低，接不到好單子，積分肯定上不去。”陳默說出最現(xiàn)實的顧慮。
“信用分低，那就用更好的表現(xiàn)把它掙回來呀！”林曉鷗的語氣很堅定，“大賽不是看一個月內(nèi)的表現(xiàn)嗎？這就是機會?。“衙恳粏味寂芎?，讓系統(tǒng)重新認識你！陳默，我覺得你可以的！為什么不試試呢？為了那一百萬，也為了……爭口氣！”她說到最后，聲音微微提高，臉頰也因為激動而有些泛紅。
看著林曉鷗亮晶晶的眼睛里那毫不掩飾的信任和鼓勵，陳默心里那堵冰冷的墻，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是啊，為什么不試試？就算是為了證明給周凱看，他陳默不是任人踩踏的泥！就算是為了……眼前這個在深夜里給他遞過熱水的女孩，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掏出手機，點開“速達”APP，找到那個醒目的“極速先鋒”大賽報名入口。手指在屏幕上懸停片刻，然后，重重地按了下去！
【報名成功！歡迎加入“極速先鋒”全國閃送員競技大賽！線上積分排位賽將于明日00:00正式開啟！祝您取得佳績！】
冰冷的系統(tǒng)提示，此刻在陳默眼中，卻仿佛點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線上積分排位賽開始了。整個云海市的騎手們仿佛打了雞血，大街小巷的電驢引擎聲都比往日更密集、更急促。陳默也像換了個人。他不再像之前那樣只為了跑單而跑單，每一單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專注和謹慎。取餐時反復核對信息，路線規(guī)劃提前在腦子里過幾遍，配送過程更是力求完美，哪怕多等幾分鐘，也要確保物品完好、客戶滿意。
他的“人肉導航”能力在比賽中得到了充分發(fā)揮。哪條小巷能避開擁堵的主干道，哪個寫字樓有隱秘的員工通道可以節(jié)省時間，哪個時間段哪個路口最容易堵車……這些日積月累的經(jīng)驗，成了他最大的武器。他不再完全依賴導航APP，更多時候是憑借對這座城市的肌肉記憶在飛馳。
一次，系統(tǒng)派給他一個極其棘手的訂單：同時取三份物品——市中心一家網(wǎng)紅咖啡店的冰滴咖啡（要求全程低溫）、一家高端花店的易碎水晶花瓶、以及一份需要保密的公司文件。取件點分散，送件點更是跨越了大半個城區(qū)，時間要求還特別緊。
陳默接到單子時，眉頭緊鎖。冰咖啡要低溫，花瓶易碎，文件要保密且不能延誤，這簡直是地獄難度。他沒有慌亂，大腦飛速運轉(zhuǎn)。他先規(guī)劃了一條最優(yōu)路線，避開當時最擁堵的CBD核心區(qū)，選擇了一條車流相對平穩(wěn)但需要繞點遠路的環(huán)線。他先取了文件，小心放進保溫箱夾層；然后繞到花店，將花瓶用防震氣泡膜裹得嚴嚴實實，固定在保溫箱最穩(wěn)妥的位置；最后才去取咖啡，確保它在保溫箱里的時間最短。
配送時，他精準計算著時間差，在文件送達客戶樓下時，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五分鐘，他利用等待客戶下樓的間隙，迅速將花瓶送到附近一個小區(qū)（順路），最后才將咖啡送到最終目的地。全程下來，冰咖啡溫度剛好，花瓶完好無損，文件準時送達?？蛻粼贏PP上給了他一個罕見的五星好評加文字贊賞：“配送完美！時間精準，物品保護得非常好！”
這一單，不僅獲得了高額積分，還在騎手圈的小群里被當成了教科書案例討論。陳默的積分排名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上攀升。
然而，周凱的表現(xiàn)同樣耀眼。他憑借平臺的高信用分和“明星騎手”的身份，總能優(yōu)先搶到那些路程短、報酬高、加分多的優(yōu)質(zhì)訂單。他的積分始終穩(wěn)穩(wěn)壓著陳默一頭，排名在云海賽區(qū)前列。在維修鋪充電時，周凱看陳默的眼神，也從最初的輕蔑，變成了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他偶爾會“不經(jīng)意”地提起自己的高分，或者“好心”地“指點”陳默幾句：“陳默，你那破車該換換了，速度跟不上，再好的路線也白搭?！闭Z氣依舊帶著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
更讓陳默感到壓力的是，一次他去“速達”在云海的運營中心處理一個訂單糾紛，遇到了負責騎手管理的“眼鏡”李主管。李主管戴著金絲眼鏡，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陳默申訴一個因商家出餐慢導致的超時差評，李主管只是不耐煩地翻看著系統(tǒng)記錄：“系統(tǒng)判定超時就是超時，商家原因你可以找商家，平臺只看最終結(jié)果。下次動作快點吧?！倍斨軇P因為一個“特殊貢獻”（據(jù)說是幫平臺拍了個宣傳視頻）來找李主管時，李主管的臉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兩人在辦公室里談笑風生，李主管還拍著周凱的肩膀說：“小周啊，這次大賽，咱們云?？删椭竿銧幑饬耍 ?/p>
線上賽程過半，平臺突然宣布，為了模擬真實配送環(huán)境中的極端情況，后續(xù)的積分任務將加入“特殊場景挑戰(zhàn)”。包括：工作日晚高峰時段在核心商業(yè)區(qū)（CBD）進行多單配送；模擬暴雨/大風天氣下的長途配送；以及同時配送多種屬性沖突的物品（如熱食與冷飲、易碎品與重物等）。
挑戰(zhàn)難度陡然升級。高峰期的CBD，車流人流如同沙丁魚罐頭，寸步難行。模擬惡劣天氣的任務，系統(tǒng)會故意派發(fā)到距離超遠的區(qū)域。多物品組合配送更是考驗騎手的規(guī)劃能力和細心程度。
陳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一天深夜，他結(jié)束跑單，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便利店。林曉鷗剛忙完一輪補貨，額頭上帶著細汗。
“今天怎么樣？那個CBD高峰期的單子，跑完了嗎？”林曉鷗遞給他一瓶水，關切地問。
陳默灌了一大口水，搖搖頭，眉頭緊鎖：“堵死了，繞路都繞不開，差點超時。后面還有個模擬暴雨送蛋糕的單，蛋糕盒差點被風吹翻?！?/p>
林曉鷗想了想，拿出自己的手機：“你等等。”她打開地圖APP，又點開一個記錄著云海市實時路況的公眾號?！澳憧?，CBD那邊，其實有幾個寫字樓群之間，有內(nèi)部連廊或者地下通道，雖然不能騎車，但推車步行的話，可能比在路面堵著快。還有，送蛋糕那天，你走的是不是濱江路？那邊風確實大，下次試試走老城區(qū)里面，雖然路窄點，但建筑物擋風……”
陳默驚訝地看著林曉鷗在地圖上指指點點，她說的有些路線，連他這個“人肉導航”都沒想到過?！澳阍趺粗肋@些？”
林曉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我白天在餐館打工，經(jīng)常聽客人聊天，他們很多是附近上班的白領，有時候會抱怨哪條路堵，或者夸哪條小路快。晚上在便利店，也經(jīng)常聽騎手師傅們討論路線。我就……記下來了。想著也許對你有用?！?/p>
陳默看著林曉鷗手機屏幕上那些被她標記出來的小路、捷徑、避風路線，又看看她帶著點羞澀卻無比認真的臉龐，心里某個角落被狠狠觸動了一下。在這個冰冷的城市里，除了趙大強，還有一個人，在默默地關注著他，甚至為他收集著這些看似微不足道卻可能至關重要的信息。
“謝謝你，曉鷗?！标惸穆曇舻统炼鎿?。
“不用謝！”林曉鷗眼睛彎了起來，“我們一起研究研究吧？看看后面那些難單子，怎么跑最劃算？兩個人想，總比一個人強！”
便利店里柔和的燈光下，兩顆同樣在都市洪流中奮力掙扎的心，因為一個共同的目標，靠得更近了。他們頭碰著頭，對著手機屏幕上的地圖和路況信息，低聲討論起來，為即將到來的更嚴峻挑戰(zhàn)，做著屬于他們的、最樸素的準備。城市的喧囂被隔絕在玻璃門外，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兩個年輕人低聲卻充滿希望的交談。
云海市的高溫黏在皮膚上，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皹O速先鋒”線上積分排位賽的最后一周，陳默和周凱的名字像兩把刀，在APP的排行榜上反復絞殺。陳默剛刷新頁面，自己還領先周凱15分，下一秒周凱完成了一個“跨城急件+惡劣天氣”的高難度訂單，積分瞬間反超。汗水順著陳默的鬢角滑到手機屏幕上，他胡亂抹了一把，盯著周凱頭像旁那個刺眼的金色“明星騎手”標志，手指無意識收緊——分區(qū)決賽只剩最后三個名額，他和周凱就像兩頭爭奪最后一塊肉的餓狼，誰也不能退。
麻煩來得毫無預兆。午高峰，陳默剛搶到一個從市中心醫(yī)院送特效藥到機場的黃金訂單，配送費高，積分加成誘人。他一路風馳電掣趕到醫(yī)院藥房，窗口護士卻疑惑地抬頭：“陳默？剛有人打電話替你取消了，說車壞了送不了?！?陳默的心猛地一沉，APP上訂單狀態(tài)果然變成了灰色“客戶取消”。這不可能！他根本沒打過電話！緊接著，系統(tǒng)提示音冰冷響起：“因訂單取消率異常上升，您的接單權(quán)限暫時受限2小時。” 他攥著車把的手指關節(jié)發(fā)白，視線掃過街角，周凱那輛改裝過的黑色電驢正囂張地停著，車上沒人，但后視鏡的角度，剛好能瞥見醫(yī)院大門。
憋悶的火氣還沒壓下去，更直接的打擊來了。下午送完一單，陳默剛把車停在趙大強維修鋪門口準備充電，趙大強叼著煙蹲下去檢查輪胎，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默子，過來看！” 陳默湊近，只見后輪胎側(cè)壁靠近輪轂的地方，被人用極細的針狀物扎了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孔，氣漏得又慢又隱蔽?！安伲∵@他媽是存心的！”趙大強罵罵咧咧，用小鑷子從孔里夾出半截折斷的細竹簽，“手法夠陰的，跑短途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跑長途半路準趴窩！肯定是熟人干的，知道你這幾天搶單猛，專挑你車下手！” 陳默盯著那截竹簽，周凱那張帶著譏誚的臉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禍不單行。第二天一早，陳默的手機就被一連串系統(tǒng)提示轟炸了——三條來自不同地址的投訴，理由出奇一致：“服務態(tài)度惡劣，言語沖撞客戶”。信用分瞬間又掉了一截。申訴頁面剛點開，客服機器人般的回復就彈了出來：“經(jīng)核實，客戶反饋屬實。請?zhí)嵘找庾R?！?陳默氣得差點把手機摔了，這些地址他連去都沒去過！他憋著一肚子火沖到“速達”云海運營中心，想找負責騎手管理的“眼鏡”李主管理論。李主管坐在辦公桌后，金絲眼鏡反射著冷光，手指不耐煩地敲著桌面：“陳默，又是你？看看這些投訴！‘極速先鋒’大賽是平臺提升形象的窗口，你三天兩頭惹麻煩，影響很不好！”
“李主管，這些投訴是假的！有人故意搞我！” 陳默壓著怒氣。
“證據(jù)呢？”李主管冷笑，“平臺只看系統(tǒng)記錄和客戶反饋！沒有證據(jù)就是誣陷！我警告你，老老實實跑單，別惹是生非。再出這種幺蛾子，別說分區(qū)決賽，你連平臺的飯碗都保不??！”他身體前傾，聲音壓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暗示，“識相點，有些人，你惹不起。安安穩(wěn)穩(wěn)拿個名次，對大家都好。” 最后那句話像根刺，狠狠扎進陳默心里。
維修鋪里煙霧繚繞。陳默靠在油膩的墻上，把被取消訂單、輪胎被扎、被惡意投訴的事一股腦倒了出來，連同李主管那番“警告”。趙大強狠狠摁滅煙頭：“媽的！肯定是周凱那孫子！還有姓李的，屁股坐得夠歪??！輪胎這事交給我，老子給他整個防扎內(nèi)胎！再敢伸手，扎斷他的！” 林曉鷗默默遞過來一杯溫水，等陳默說完，才輕聲開口：“醫(yī)院那個取消電話，我查了監(jiān)控?！?她掏出手機，點開一段翻拍的視頻。畫面里，一個戴著鴨舌帽壓低帽檐的男人，正用公用電話亭的電話說著什么，掛斷后匆匆離開。雖然看不清臉，但那件印著骷髏頭的黑色T恤和走路的姿勢，陳默一眼就認出來——是經(jīng)常跟在周凱屁股后面的那個跟班“黃毛”！
“還有那幾個投訴地址，”林曉鷗調(diào)出地圖APP，指著三個相隔甚遠的小區(qū)，“我查了當天中午的訂單記錄，這三個地方在投訴時間點前后，根本沒有‘速達’平臺的配送記錄！投訴是偽造的！”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小錘子，敲碎了籠罩在陳默心頭的憋屈和無力?！把坨R”李那句“證據(jù)呢”的嘲諷猶在耳邊，此刻林曉鷗手機里的畫面和記錄，就是最有力的回擊。陳默看著眼前這個總是帶著溫暖笑意的女孩，此刻眼神堅定地為他搜集證據(jù)，一股暖流沖散了淤積的憤怒。
“謝了，曉鷗。” 陳默的聲音有些沙啞。
“跟我還客氣什么?！绷謺扎t收起手機，語氣認真，“這種人，你越退他越得寸進尺。決賽名額，必須爭！”
趙大強已經(jīng)麻利地給陳默的車換上了特制的防扎胎，又仔細檢查了剎車和電路：“放心跑！車交給我，保管比周凱那花架子結(jié)實！姓李的再敢放屁，你就把證據(jù)拍他臉上！媽的，真當咱們好欺負？”
積分賽最后一天，壓軸的是一個“地獄模式”訂單組合：從城東海鮮市場取三份活鮮（不同品類需分裝供氧），送到城西三個不同高端小區(qū)，全程必須在90分鐘內(nèi)完成，且要求配送箱內(nèi)溫度恒定。訂單剛跳出，陳默和周凱幾乎同時搶下！
出發(fā)！兩輛電驢如同離弦之箭沖出。陳默全神貫注，按照和林曉鷗提前規(guī)劃好的最優(yōu)路線疾馳。海鮮市場取貨順利，三個分裝好的保溫箱牢牢固定在車后。前半程，陳默憑借對小巷的熟悉，略微領先。然而，就在他即將進入第二個小區(qū)時，一輛原本停在路邊的面包車突然毫無征兆地啟動變道，硬生生將他別到了綠化帶邊緣！陳默猛捏剎車，車輪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尖叫，保溫箱劇烈晃動。他驚魂未定地穩(wěn)住車身，抬頭只看見面包車臟兮兮的車屁股揚長而去，副駕駛車窗里，似乎閃過一抹熟悉的黃毛！
耽擱了寶貴的兩分鐘！陳默咬牙，知道周凱肯定趁機超了過去。他強迫自己冷靜，油門擰到底，在車流中穿梭，將速度壓榨到極限。第二個、第三個小區(qū)……當他沖進最后一個小區(qū)大門時，遠遠看見周凱已經(jīng)拿著簽收單從單元門里走出來，正挑釁地朝他揚了揚手機屏幕——上面顯示著訂單完成的綠色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