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煞穗。 天煞孤星的“煞”,谷穗的“穗”。我爹說,這名兒是我娘起的。
她盼我像秋日里沉甸甸的谷穗,能有個好收成,別真應(yīng)了那“天煞孤星”的命??伤约?,
卻在我出生的那天,血崩沒了。所以,當我踏進這皇宮時,一步都沒敢多看。我怕我一看,
那朱紅宮墻上的琉璃龍獸會掉下來;我怕我一數(shù),那九十九層漢白玉臺階會塌了。我的眼,
只敢死死盯著腳下那片被落日余暉染得發(fā)黑發(fā)暗的青石板。那顏色,像極了浸透了歲月,
早已干涸發(fā)黑的血?!肮媚?,您頭上的珠花,好像有點歪了?!睅返睦顙邒撸?/p>
是爹塞進轎子里的最后一點家里的念想。她那雙干癟、布滿褶子的手,
帶著元帥府爐火的暖氣,小心地探過來,想替我扶正。就是這么個不起眼的動作。
就在她的指尖,將將要碰到我頭發(fā)絲兒的那一刻——“哎喲!
”李嬤嬤像是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腳下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一滑,整個人直挺挺地就朝前栽了過去。
那高得嚇人的紫檀木門檻,正正地磕在了她的額頭上?!斑?!”那聲音,悶得讓人心口發(fā)慌,
像是有人拿濕布裹著石頭,重重砸在了心上。血,黏稠的,順著她蒼老的額角淌下來,
一下就把鬢角的白發(fā)染紅了,刺眼得很。周圍的太監(jiān)宮女們,像是被點了穴一樣,先是一愣,
然后“唰”地一下,齊齊往后退了三大步,那一張張煞白的臉上,看我的眼神,
比看地上那攤血還怕。沒一個人敢上來扶。我一個人站在那兒,指甲掐進肉里,一陣陣地疼。
你看,這就是我的命。我什么都不用做,厄運就像聞著味兒的蒼蠅,自己就找上來了。
“死的嗎?還不拖下去!”一個又尖又細的嗓子劃破了這片死寂。我抬起頭,
是總管太監(jiān)福安。他那雙眼睛里沒什么活氣兒,看我的時候,不像在看一個大活人,
倒像在打量一件剛從墳里刨出來的晦氣玩意兒。我被帶到了乾元殿。殿里頭的龍涎香,
熏得人腦子發(fā)昏,那味兒濃得像是要把人淹死在里頭??删退氵@么濃的香,
也壓不住一股子若有若無,像鐵銹一樣的腥氣。大殿正中間,就站著一個男人。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龍袍,袍子下擺拿金線繡的龍,在昏暗的燭火里一晃一晃的,那龍眼珠子,
好像活了過來,直勾勾地盯著你,隨時都能撲上來。那就是蕭玦,我們大周朝的皇帝。
人人都說,他是個瘋子,殺了自己的親哥,逼死了自己的親爹,才坐上這張龍椅的。
我跪下去,額頭貼著冰涼的地磚,這地磚冷得能鉆進骨頭縫里。我等著我的下場。
“抬起頭來?!彼穆曇艉茌p,甚至有點說不出的溫柔,可那話里的冷意,
卻像針一樣往你耳朵里鉆。我聽話地抬起頭,撞進了一雙深得不見底的眼睛里。 那里面,
沒有皇帝該有的威嚴,也沒有傳說里的兇狠,只有一片黑漆漆,讓人心慌的瘋狂。他看著我,
笑了。那笑容,就像貓看見了耗子,充滿了玩味。“福安?!薄芭旁?。
”福安的腰都快彎到地上了。“把‘月影’拿來?!备0驳纳碜用黠@哆嗦了一下,
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聲音都打著顫:“陛、陛下……那、那東西不吉利……”“哦?不吉利?
”蕭玦嘴角的笑意更濃了,“朕今天就想瞧瞧,是它不吉利,還是朕這個新來的林妃,
命更硬?!焙芸欤恢槐〉孟裣s翼一樣的琉璃盞被端了上來。燭光下,
那杯子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漂亮得要命。我認得它。三天前,
麗嬪就是用這只杯子給陛下敬酒,手抖了一下,酒灑了一滴在龍袍上,人當場就被拖出去,
活活打死了?!暗咕啤!笔挮i懶洋洋地靠在龍椅上,對我抬了抬下巴。我站起來,接過酒壺。
我的手很穩(wěn),一點都沒抖。從我爹把我塞進那頂小轎子開始,我就明白,
我不是來當娘娘享福的,我是被送來“克”人的。既然都是死,早一天晚一天,
又有什么不一樣?酒倒進杯子里,聲音清清亮亮的,很好聽。我端著那杯隨時能要我命的酒,
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 就在我準備跪下的時候,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涼,像塊玉,沒一點活人的熱氣?!暗鹊取!彼⒅?,
眼睛里的瘋狂像是燒著了一樣,越來越亮。下一秒,他從腰里抽出一把鑲著寶石的小刀,
想都沒想,就在自己左手手心里,劃開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血,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把流著血的手掌懸在酒杯上頭。那帶著皇帝龍氣的血,
一滴、兩滴、三滴……掉進清澈的酒里,迅速地散開,像一朵在水里慢慢綻開的紅梅花。
滿屋子的宮女太監(jiān),早就嚇得腿都軟了,跪在地上抖得跟篩糠一樣。
我卻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喝了它。”他把那杯混了他血的酒,推到我嘴邊,聲音沙啞,
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興奮,“朕倒要看看,是你身上的煞氣厲害,還是朕的龍血,更毒!
”他不是在試我,他是在逗我。逗弄我這個連親爹都害怕的命數(shù)。我沒猶豫,仰起頭,
把那杯帶著血腥味的酒,一口喝了下去。酒進了喉嚨,又辣又燙。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整個大殿,死一樣的安靜。一秒,兩秒…… 我沒倒下。他眼里的瘋狂,
終于變成了一聲又低又痛快的笑。他一把將我拽進懷里,
滾燙的氣息噴在我耳朵邊上:“有意思……真他娘的有意思!”他將我打橫抱起來,
在福安嚇破了膽的叫聲里,大步往寢殿走。“傳朕的旨意!”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
帶著一股子誰也攔不住的瘋勁兒,“從今天起,林氏煞穗,就住在乾元殿偏殿。
朕要親眼看著,她是怎么把朕給克死的!”那一晚,我沒死成。我的命,
就這么以一種可笑又荒唐的方式,跟這個瘋子皇帝,綁在了一起。第二章 三方棋局,
蛇蝎與鴿我在乾元殿的偏殿,像個活死人一樣,住了三天。蕭玦沒再來過,
好像把我這么個人給忘了。這地方靜得嚇人,除了每天按時送來的飯菜,聽不見一點人聲。
那飯菜豐盛得不像話,可我一口都吃不下。這死一樣的安靜,比打我一頓還難受,時間長了,
連腦子都跟著嗡嗡響。直到第三天早上,皇后來了。她穿著一身金燦燦的鳳袍,
那裙擺拖在地上,像水一樣流淌,人還沒到跟前,一股子香風就先到了。
她臉上掛著那種天底下最大度的笑,拉著我的手,好像我不是個會克死人的喪門星,
是她失散多年的親妹子?!懊妹眠@幾天,怕是嚇著了?!彼氖趾芘?,
指甲上涂著鮮紅的丹蔻,語氣里全是關(guān)切,“本宮聽人說你命格硬,心里總惦記著。這不,
專門去長樂寺給你求了道符水,說是能驅(qū)邪,也能讓陛下安心。
”她身后一個老宮女端著個白玉盤子,上面放著一只青瓷碗。碗里半碗清水,飄著一張黃紙,
上面用紅砂畫的道道,歪歪扭扭的,像一條條紅蛇。我的心,一下子就涼透了。這碗水,
我看得明明白白,就是沖著我的命來的。喝,我可能當場就死在這兒。不喝,
就是不給皇后臉,就是大不敬。我低著頭,嗓子眼兒里又干又澀,
半天才擠出幾個字:“皇后娘娘……費心了。”“一家人,說什么費心。
”皇后臉上的笑更深了,那笑意卻一點都到不了她眼睛里,“快喝了吧,
本宮親眼看著你喝下去,才好放心去跟陛下說?!蔽疑斐鍪?,端起那只碗。碗邊涼得刺骨,
凍得我手指頭一麻。就在我咬著牙,準備把這碗水灌下去的時候,一個懶洋洋,
卻又透著股危險味兒的男人聲音,從殿外頭飄了進來?!盎屎蠼裉?,倒是閑得很。
”蕭玦走了進來。他沒穿龍袍,就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裳,可人往那一站,
這屋子里的空氣都好像被抽走了,壓得人喘不過氣。他的眼珠子在我手里的碗上掃了一下,
最后落在了皇后身上?;屎罅ⅠR站起來行禮,那姿勢,
挑不出一點錯:“臣妾聽說林妹妹住進了乾元殿,怕她身上的煞氣沖撞了陛下,
這才送碗符水來,也是為了陛下龍體著想?!薄芭??”蕭玦眉毛一挑,走到我跟前,
從我手里拿過那只碗,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他突然就笑了,那笑里全是看不起人的味兒。
“皇后有心了?!彼淹胗秩匚沂掷铮鶝龅闹讣馀鲈谕氡谏?,
那股寒氣順著碗就傳到了我心口,“既然是為了朕,那你就喝了吧?!蔽业氖置偷匾欢?,
碗里的水灑出來好幾滴。我看不懂他。他這到底是想救我,還是想推我一把,讓我死得更快?
我就這么被他和皇后兩個人盯著,那兩道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在我身上。我一閉眼,一仰脖,
把那碗不知道是福是禍的水,全倒進了喉嚨里。沒味兒,就跟喝了口涼水一樣?!昂芎谩?/p>
”蕭玦滿意地點了點頭,看都沒再看我,轉(zhuǎn)頭對皇后說,“既然皇后放心了,就回去吧。
朕的女人,還輪不到別人來替朕操心?!被屎蟮男Γ谀樕辖┝艘幌?,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原樣,
行了個禮就走了。殿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屋里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蕭玦慢慢轉(zhuǎn)過身,
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他臉上那股子懶洋洋的勁兒不見了,眼睛里像結(jié)了冰的深潭,
又冷又黑。我嚇得直往后退,他卻猛地沖上來,一把掐住我的下巴。那力氣大得,
我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被他捏碎了?!班邸蔽疫€沒反應(yīng)過來,
一股又黑又臭的濃汁就被他粗暴地灌進了我嘴里。那味道,又苦又澀,
還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腥味,一下子沖進我胃里,攪得天翻地覆。
“咳……咳咳……”我被嗆得眼淚直流,彎著腰,扶著桌子腿,把剛才喝下去的符水,
連同他剛灌下去的湯藥,吐了個一干二凈。那酸水混著苦水,火辣辣地燒著我的喉嚨,
難受得我想死。他就站在旁邊,冷冰冰地看著我吐得狼狽不堪的樣子,那眼神,
就好像在欣賞一個被他親手打碎的瓶子?!坝浿?,”他蹲下來,掏出塊帕子,
粗魯?shù)夭恋粑易旖堑呐K東西,聲音壓得又低又狠,像蛇在我耳邊吐信子,“在這宮里,
除了朕給你的東西,任何人給你的,就算是一口水,也是毒藥。”說完,他站起來就走了,
頭也沒回。我渾身發(fā)冷,癱在地上,半天沒動彈。他救了我,可那法子,
比直接給我一刀還讓我覺得屈辱。我正發(fā)著愣,外面又響起了通報聲。
“淑妃娘娘駕到——”我掙扎著想爬起來,還沒站穩(wěn),
一個瘦瘦弱弱、臉色蒼白的女人就扶著宮女進來了。她就是淑妃,大將軍的女兒,
聽說從小就一身的病,在宮里跟誰都不爭不搶?!傲置妹?,你沒事吧?”她一看見我,
就趕緊讓宮女退下,自己過來扶我,那眉毛都擰在了一起,是真心實意的擔心,
“我聽說皇后娘娘來過了,心里總不踏實。你剛來,不知道這宮里的水有多深,
皇后她……”她話說到一半,又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拔疫@身子不爭氣,
也幫不上你什么大忙。”她從袖子里拿出一個小小的錦囊,塞到我手里,
“這里頭是我拿百合、遠志幾樣東西做的安神香囊,沒什么大用處,
就是想著能讓你晚上睡個安穩(wěn)覺。在這地方,能睡個好覺,就是天大的福氣了。
”她的手很暖,眼睛也干干凈凈的,跟剛才那兩個人,完全不一樣。
我捏著那個還帶著她體溫的香囊,心里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等她走了,我坐在窗戶邊上,
看著那個做得挺好看的香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把頭上那根唯一的銀簪子拔了下來。
這是我進宮前,奶娘偷偷塞給我的,她說,宮里的東西,吃之前要小心。我捏著簪子,
把那尖尖頭,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插進了香囊里。再拔出來的時候,那亮閃閃的銀簪尖上,
蒙了一層很淡很淡的灰黑色。毒性不大,但日子久了,一樣能要了人的命。
我呆呆地看著那根變了色的簪子,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心,一直沖到了天靈蓋。一個,
笑著給我端來一碗能爛穿腸子的毒藥。一個,用最狠的法子逼我吐出來,救了我一條狗命。
還有一個,滿眼心疼地送來一個能慢慢要我命的香囊。這吃人的皇宮里,到底誰是蛇蝎,
誰又是鴿子?我分不清了。我只知道,我掉進了一個網(wǎng)里,動彈不得。第三章 同榻囚籠,
夢中之名半夜,我被一陣聲音驚醒了。那聲音很壓抑,像是受了重傷的野獸,想嚎又不敢嚎,
只能從喉嚨里發(fā)出的那種又悶又痛苦的低吼。聲音是從一墻之隔的主殿傳來的。我睜開眼,
屋里黑漆漆的,只有窗戶外頭那月光,白得像死人的臉,在地上照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影子。
那低吼聲一陣一陣的,中間還夾著“哐當”一聲,像是瓷碗被掃到地上摔碎了。是蕭玦。
我把自己死死地蜷在冰冷的被子里,一動都不敢動。這幾天,他犯病的次數(shù)好像越來越多了。
太醫(yī)院的老院使,天天跪在殿外頭磕頭,可連門都不敢進來。宮里的人都偷偷說,
陛下這是老毛病了,當年在北邊打仗的時候傷了頭,落下病根,
一到陰天下雨就頭疼得想殺人。突然,隔著的那道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個高大的黑影,逆著月光走了進來。他走路的步子不穩(wěn),踉踉蹌蹌的,人還沒到跟前,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藥味兒,混著點血腥氣,就先飄了過來。是蕭玦。我的心,在那一瞬間,
好像被人攥住了,跳都忘了怎么跳。他直直地朝著我的床走過來,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借著那點月光,我能看見他額角上暴起來的青筋,
還有他那雙在黑夜里燒得通紅的眼睛?!皾L出去?!彼曇魡〉孟裆凹?,
是對著守在我屋里的宮女說的。那宮女屁滾尿流地爬了出去。屋里,就剩下我們倆。一個,
是嚇破了膽的獵物。另一個,是被疼得快要發(fā)瘋的野獸。他停在我的床前,
就那么從上往下地看著我。那眼神,不再是前幾天那種看好戲的樣兒,而是純粹,
被活活折磨出來的煩躁。他猛地抬起手,好像想抓什么,手卻在半空中抖得厲害。
“水……”他從牙縫里擠出這么一個字。我渾身僵硬地爬起來,頭都不敢抬,
快步走到桌邊倒了杯水??删驮谖叶酥愚D(zhuǎn)身的時候,他突然伸出手,
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燙得像一塊剛從火里拿出來的烙鐵。我疼得“嘶”了一聲,
手一軟,那杯子就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就是這么一下。我清清楚楚地看見,
他那因為劇痛而擰成一團的眉心,好像……松開了一點點。他抓著我的手腕,
力氣又重了幾分,那架勢,像是要把我的骨頭都嵌進他手心里。他閉上眼,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
像是在拼命忍著什么,又像是在琢磨什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松開手。我的手腕上,
留下了五道清清楚楚,發(fā)紅發(fā)燙的指印。他睜開眼,眼睛里的紅血絲褪了些,
那股子要毀天滅地的瘋勁兒,被一種更深、更黑的東西壓了下去。他看著我,那眼神,
就像一個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看見了一口有毒的泉水?!案0玻 彼麑χ钔夂傲艘宦?。
總管太監(jiān)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陛下!”“傳旨?!笔挮i的聲音,
又變回了平時那種冰冷的樣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砸,“從今晚起,林氏煞穗,搬進主殿,
跟朕睡一張床。”福安猛地抬起頭,滿臉都是不敢相信,可一對上蕭玦的眼神,
又嚇得趕緊低下頭:“奴……奴才遵旨?!蔽业难?,在那一刻,像是全凍住了。睡一張床。
那不是什么天大的恩寵,那是比住在偏殿更嚇人的籠子。我不是他喜歡的妃子,
我就是一味能讓他不那么疼,會喘氣的藥。那天晚上,我被兩個老嬤嬤“扶”進了主殿。
那張大得能躺下五六個人的龍床,錦被底下,是滑溜溜的絲綢,一點人氣兒都沒有,
冷得像冰。蕭玦早就躺下了,背對著我,呼吸很平穩(wěn),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我僵著身子,
在床的最邊上躺下,渾身上下繃得像塊石頭。我不敢睡,連氣都不敢喘大聲。
我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龍涎香,怎么也蓋不住那股子藥草的苦味。我倆就這么躺著,
像躺在一塊棺材板上的兩個陌生人,睜著眼,等天亮。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多月。
我成了他一個人的“止疼藥”。只要他頭疼,就會抓住我的手,
有時候是把我的手放在他滾燙的額頭上,等那股子讓他發(fā)瘋的疼勁兒慢慢過去。
他從來不跟我說話,我倆之間唯一的交流,就是他犯病時,那種帶著搶奪味兒的觸碰。
我每天晚上,都是在害怕中睡著,又在害怕中驚醒。直到那天晚上。他又犯病了,
比哪一次都厲害。他死死地攥著我的手,那力氣,大得我以為他要把我的手腕給活活捏斷。
就在我疼得快要暈過去的時候,他手上的力氣卻突然一松,整個人軟了下去,
像是昏睡了過去。我嚇得魂還沒回來,剛想悄悄把手抽出來,卻聽見他從喉嚨深處,
發(fā)出了一聲很輕很模糊,帶著說不盡的委屈的囈語?!鞍⑷睢蔽业纳碜?,
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瞬間就僵住了。那個名字…… 那個名字,我熟悉得刻進了骨頭里。
那是我早就死了的娘,沒出嫁時候的小名。我猛地轉(zhuǎn)頭看他。他睡得很沉,
眉頭還是緊緊地皺著,臉上卻帶著一點像孩子一樣的無助。
“阿阮……別走……”他又嘟囔了一句,那聲音里,帶著哀求,還有……害怕。
我呆呆地看著他,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爬上來,一下子竄遍了全身。為什么?
為什么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皇帝,會在夢里,用這么脆弱的口氣,喊我娘的名字?
一個巨大,讓人害怕的念頭,像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把我從頭到腳都給罩住了。我一直以為,
我就是個被我爹送來送死的祭品,是這個瘋子皇帝無聊時的一個玩意兒??涩F(xiàn)在我才明白,
我掉進來的,可能是一個比我想的……要深得多,也黑得多的坑。而這個坑底下,
埋著一個關(guān)于我,關(guān)于我娘,也關(guān)于他的,早就爛在了土里的秘密。第四章 皇子為餌,
一石三鳥北狄來的三皇子,拓跋宏,就是在那場宮宴上,像一頭闖進瓷器店的野牛一樣,
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天的承德殿,到處都是熏香和酒肉混在一起的膩人味道。
底下的人奏著軟綿綿的樂,跳著看不出模樣的舞,人人臉上都掛著一張假笑。
我被安排坐在蕭玦身邊,離他最近。他沒跟我說話,只是時不時地,會用冰涼的指尖,
在我手背上輕輕敲一下。那感覺,不像調(diào)情,倒像一條蛇,在時不時地提醒我,
我還在它的地盤里。拓跋宏是作為北狄的使臣來的,嘴上說著是來恭賀我們大周朝風調(diào)雨順,
實際上,他是來找當朝丞相,也就是我那個好伯父林茂的。這事兒,
還是我從蕭玦前些天犯病說的胡話里,東拼西湊猜出來的。酒喝到一半,
拓跋宏端著個大酒杯,笑著就朝蕭玦這邊走過來了。他人高馬大的,走起路來都帶著風,
那眼神像草原上的鷹,直勾勾的,帶著一股子要把人活吞了的勁兒?!按笾芑实郾菹?,
”他嗓門洪亮,一下子就把那靡靡之音給壓了下去,“聽說您宮里新得了個奇女子,
天生帶煞,不知道能不能讓本王開開眼?”“唰”地一下,殿里的樂曲停了。所有人的目光,
都像針一樣,齊刷刷地扎在了我身上。蕭玦笑了,他慢悠悠地端起酒杯,
晃著里頭金黃色的酒液,懶懶地開口:“朕的女人,也是你能看的?”“陛下誤會了。
”拓跋宏的眼睛卻繞過蕭玦,像黏在了我身上一樣,“本王就是好奇,什么樣的女人,
能讓陛下這么上心?!彼f著,竟然真的朝我走了過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
身邊蕭玦那敲著我手背的指尖,停住了??諝饫铮孟裼懈?,一下子就繃緊了?!傲止媚?,
”拓跋宏在我面前站住,他身上那股子濃烈的羊膻味,熏得我胃里一陣陣地犯惡心,
“本王敬你一杯。”他說著,舉起酒杯,就要來碰我的杯子。我坐著沒動。我知道,這杯酒,
我碰不得。見我沒反應(yīng),拓跋宏眼睛里閃過一絲不高興。他手腕一歪,
杯子里的酒“正好”就灑了出來,濺了我一袖子?!鞍パ?,真對不住?!彼焐险f著對不住,
臉上卻一點歉意都沒有,反而伸出手,就要來擦我袖子上的酒。就在他那粗糙的手指頭,
快要碰到我衣服的那一刻——“啊——!”一聲又尖又厲的慘叫,把這滿殿的太平假象,
撕了個粉碎。拓跋宏猛地捂住胸口,眼睛瞪得像牛眼,直挺挺地就朝后倒了下去。他的嘴角,
流出一股黑色的血?!坝卸?!酒里有毒!”他帶來的隨從嚇得大聲嚷嚷起來。不,不是酒。
是我。我看著自己那片濕了的袖子,腦子里一片空白。“陛下!
”丞相林茂第一個就沖了出來,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北狄皇子在我們大周中了毒,這要是傳出去,是要打仗的??!
這毒……就是從林氏煞穗身上來的!這個妖女,就是個禍害!臣求您趕緊把她殺了,
給北狄一個交代,也保我大周安寧??!”“請陛下殺了妖妃!”“請陛下為兩國邦交著想!
”底下烏壓壓跪倒了一片。他們看我的眼神,像是恨不得立刻就沖上來,把我撕碎了吃掉。
我一個人坐在那兒,渾身都冷透了,像個石頭人。我扭過頭去看蕭玦,
想從他那雙瘋瘋癲癲的眼睛里,看出來點什么。可那里頭,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死人般,
比冬天結(jié)的冰還冷的安靜。他慢吞吞地站了起來,走過去,拔出了掛在殿里柱子上的天子劍。
那劍又長又亮,拔出來的時候,發(fā)出一聲輕響,寒光晃得人睜不開眼。他一步一步,
走向倒在地上的拓跋宏,在所有人驚恐的注視下,高高地舉起了那把劍。人人都以為,
他要一劍殺了拓跋宏,用最不講理的法子,來保住他皇帝的面子。然而——“噗嗤!
”長劍捅進肉里的聲音,在這安靜的大殿里,清楚得嚇人。蕭玦的劍,沒刺拓跋宏的心臟,
而是干脆利落地,捅穿了他的右邊肩膀?!鞍 ?!”拓跋宏發(fā)出了比剛才還凄慘的叫聲。
蕭玦彎下腰,用只有他倆能聽見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了句話。我看見拓跋宏的臉,
一下子就從痛苦,變成了極度的害怕。隨即,蕭玦拔出劍,任那血噴出來。
他用還在滴血的劍尖,指著跪在地上的丞相,冷笑著說:“一個蠻夷,也配讓朕的女人償命?
”那聲音,又狂又橫,帶著一股子誰擋誰死的氣勢。我愣住了。他這是……在保我?
可我心里那點剛冒出來,微弱的火星子,就被他下一句話,給徹底澆滅了。“來人。
”他轉(zhuǎn)過身,用那把還在滴血的劍,指向我,眼神冷得像一塊萬年不化的冰,“林氏煞穗,
身帶煞氣,禍亂宮闈,差點就害得兩國開戰(zhàn)。朕看在她爹守衛(wèi)邊疆有功的份上,饒她不死。
”“從現(xiàn)在起,廢了她所有名分,打入冷宮,這輩子都別想再出來!”他的每一個字,
都像一把大錘子,狠狠地砸在我心上。廢了。冷宮。一輩子。我看著他,
看著他那張好看卻又冷得沒有一絲人情味的臉,看著他眼睛里那片我熟悉,
什么溫度都沒有的瘋狂。原來,剛才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場戲。一場讓他顯擺了皇帝威風,
又順手把我這個玩膩了,還嫌礙事的玩意兒,給徹底扔掉的戲。
兩個膀大腰圓的老嬤嬤走上來,一左一右地架住我的胳膊,像拖一條死狗一樣,
把我往殿外拖。我沒掙扎。眼前的東西,都變得模模糊糊的。我最后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