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破人亡暮春的江南,雨絲像扯不斷的銀線,斜斜地織著。
一品香酒樓的雕花木窗半開著,窗臺上那盆新抽芽的蘭草,葉尖墜著晶瑩的水珠,
映得屋里的八仙桌愈發(fā)亮堂。蘇瑤踩著青石板鋪就的后廚地面,木底鞋敲出“篤篤”的輕響。
她穿著藕荷色的軟綢小襖,袖口繡著幾枝纏枝蓮,烏黑的頭發(fā)梳成雙丫髻,
用紅絨繩系著——這是爹特意讓人給她做的新衣裳,說她十四歲了,該有個姑娘家的樣子。
“瑤兒,看好這鍋湯。”蘇敬山的聲音從蒸汽繚繞的灶臺后傳來。他穿著藏青色的短褂,
腰間系著素色圍裙,圍裙下擺沾著點點油漬,卻洗得發(fā)白。他手里握著長柄銅勺,
正低頭撇去湯鍋表面的浮沫,側(cè)臉的線條在晨光里顯得格外溫和,眼角的細(xì)紋里盛著笑意,
“這老雞得熬足六個時辰,少一刻鐘,那股鮮醇味就出不來。
”銅鍋里的湯咕嘟咕嘟地冒著泡,乳白的湯色里浮著火腿的紅、菌菇的褐,香氣像長了腿,
順著半開的窗戶溜出去,引得路過的行人頻頻回頭。酒樓大堂里,
幾張梨花木桌旁已經(jīng)坐了客人,跑堂的伙計肩上搭著白毛巾,
高聲唱喏著:“樓上雅間一位——”就在這時,門口的銅鈴“叮鈴”一響,
打斷了后廚的寧靜。蘇瑤探出頭,看見一個穿著寶藍(lán)色錦緞馬褂的胖子,
搖搖晃晃地跨進門來。他約莫四十歲年紀(jì),滿臉橫肉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
下巴上的肥肉隨著腳步顫巍巍的,像掛了兩團油花。身后跟著兩個家丁,都是短打打扮,
腰里別著鐵尺,眼神兇得像要吃人?!疤K掌柜,別來無恙?。俊迸肿拥穆曇粲执钟謫?,
像破鑼在敲。他那雙三角眼掃過大堂里的雕花梁柱,掠過墻上掛著的“味甲江南”匾額,
最后落在柜臺后撥算盤的賬房先生身上,嘴角撇出一絲不屑。蘇敬山放下銅勺,
用圍裙擦了擦手,迎上去:“趙老板大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不知今日想吃點什么?
”這就是對門聚福樓的老板趙老三。蘇瑤見過他幾次,每次都穿著不同料子的綢緞衣裳,
身后跟著的家丁也換得勤,聽說他最近靠倒騰漕運的糧食發(fā)了財,
走路都帶著一股子張揚的橫氣。趙老三沒答他的話,徑直走到大堂中央那張最大的八仙桌旁,
一屁股坐下,震得桌子腿“咯吱”響。家丁忙給他斟上茶,他呷了一口,
“噗”地吐在地上:“這什么破茶?還不如我家后廚燒的白開水。”賬房先生氣得臉發(fā)紅,
蘇敬山卻依舊笑著:“趙老板說笑了,這是去年的龍井,雖不算極品,倒也清爽?!薄扒逅??
”趙老三冷笑一聲,突然壓低聲音,用肥膩的手指點了點桌面,“蘇掌柜,明人不說暗話。
你這一品香的地契,開個價,賣給我?!碧K敬山臉上的笑意淡了:“趙老板,
一品香是我蘇家三代人的心血,不賣。”“不賣?”趙老三猛地拍了下桌子,
茶碗里的水濺出來,打濕了他的錦緞馬褂,“蘇敬山,你別給臉不要臉!這江南地面,
還沒我趙老三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他站起身,肥碩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塊沉甸甸的烏云。
“我勸你好好想想,”他湊近蘇敬山,噴著酒氣,“這世道,太本分容易吃虧?!闭f完,
他甩甩袖子,帶著家丁揚長而去。銅鈴再次“叮鈴”作響,像是在嘲笑這突如其來的鬧劇。
蘇瑤站在后廚門口,看著趙老三遠(yuǎn)去的背影,只覺得那背影像塊浸了油的黑炭,
沾著說不出的齷齪。她低頭看向自己的鞋尖,青石板上還留著趙老三吐的茶漬,
像一塊丑陋的疤。三個月后的一個雨夜,這道“疤”變成了剜心的痛。那晚的雨下得格外大,
狂風(fēng)卷著雨珠砸在窗欞上,發(fā)出“噼啪”的聲響,像是有無數(shù)只手在拍打著窗戶。
蘇瑤剛把賬本歸攏好,正趴在柜臺上看雨,
突然聽見“哐當(dāng)”一聲巨響——酒樓的大門被人踹開了。
十幾個穿著皂衣的衙役舉著火把沖進來,火光把他們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手里的鐵鏈拖著地面,發(fā)出“嘩啦嘩啦”的刺耳聲響。為首的捕頭滿臉橫肉,
腰間的佩刀在火光里閃著冷光,他一腳踹翻了門口的條凳,厲聲喝道:“蘇敬山何在?
有人舉報你私通海盜,偷稅漏稅!”蘇敬山從后廚跑出來,圍裙上還沾著做點心的面粉,
手里的搟面杖都沒來得及放下:“大人明察!我蘇敬山世代守法,從未做過違法亂紀(jì)之事!
”“是不是違法,搜了便知!”捕頭一揮手,衙役們立刻像餓狼一樣撲向各個角落。
蘇瑤眼看著他們把爹珍藏的菜譜扔在地上,用腳碾得粉碎;把柜臺里的銀錢塞進自己袖袋,
連賬房先生的算盤都被摔成了兩半?!暗?!”她想去攔,卻被一個衙役狠狠推在地上。
手肘磕在青石板上,疼得她眼前發(fā)黑,鬢角的碎發(fā)散落下來,沾在被淚水打濕的臉頰上。
混亂中,她看見趙老三站在門口的廊下,撐著一把油布傘,傘沿壓得很低,
只能看見他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雨珠順著傘沿滾下來,在他腳邊積成小小的水洼,
映出他扭曲的影子?!罢业搅?!”一個衙役從庫房里拖出一個樟木箱,“砰”地砸在地上。
箱子開了,里面露出幾錠沉甸甸的銀子,銀錠側(cè)面竟刻著猙獰的海盜骷髏標(biāo)記!
蘇敬山的臉?biāo)查g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這不是我的!是栽贓!我?guī)旆坷镏挥匈~本和干貨,
絕沒有銀子!”“人贓并獲,還敢狡辯?”捕頭拿出鐵鏈,
“哐當(dāng)”一聲鎖在蘇敬山的 wrists上,“帶走!”“爹!”蘇瑤瘋了一樣爬起來,
卻被兩個衙役死死按住。她眼睜睜看著父親被拖拽著出門,雨水打濕了他的短褂,
白發(fā)貼在額頭上,顯得格外蒼老。父親回頭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
那口型她看懂了——是“活下去”。雨水混著淚水流進嘴里,又苦又澀。那一夜,
一品香的燈籠被風(fēng)吹得搖搖欲墜,最后“噗”地滅了。衙役們搬走了最后一張桌子時,
天邊露出一絲魚肚白,雨停了,可蘇瑤的世界,卻永遠(yuǎn)陷在了黑暗里。
第二章 隱姓埋名三年后的京城,秋分剛過,空氣里已經(jīng)帶了涼意。
聚福樓的后廚像個密不透風(fēng)的蒸籠,煤爐里的火苗“呼呼”地舔著鍋底,把青磚地烤得發(fā)燙。
墻角堆著半人高的白菜,外層的葉子已經(jīng)發(fā)黃,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
十幾個雜役擠在這方寸之地,
剁肉的“咚咚”聲、洗碗的“嘩嘩”聲、管事的呵斥聲混在一起,像一鍋煮沸的爛粥。
蘇瑤埋著頭,手里的剁刀起落如風(fēng)。她穿著一身灰撲撲的粗布短打,袖口磨破了邊,
露出里面打著補丁的里子。臉上沾著面粉和油污,幾乎看不清原本的模樣,只有那雙眼睛,
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鞍帲“l(fā)什么呆?
”管事王二麻子拿著藤條,在她背上抽了一下。藤條上的倒刺勾住了她的粗布衣裳,
帶出一道紅痕?!摆w老板說了,中午的鮮肉包要五十籠,誤了時辰,仔細(xì)你的皮!
”蘇瑤猛地回神,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凍硬的五花肉在砧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震得她虎口發(fā)麻。她想起三年前,在一品香的后廚,爹握著她的手教她切肉,
那時的砧板是上好的鐵木,光滑得能照出人影,而她手里的刀,是爹特意請鑄劍師傅打的,
輕便又鋒利。可現(xiàn)在,她握著的是把豁了口的菜刀,砧板上滿是裂痕,藏著洗不凈的油污。
三年前她逃離江南時,身上只有幾十文錢和那本泛黃的菜譜。她一路向北,風(fēng)餐露宿,
有時在破廟里蜷一夜,有時跟著逃難的人流走半天。有次遇上劫匪,她把錢袋藏在鞋底,
被打了兩拳,卻死死咬著牙沒吭聲——她知道,她不能死,爹還在牢里等她。到了京城,
她尋遍了刑部大牢附近的茶館酒肆,終于打聽到爹還活著,卻被關(guān)在最深處的牢房,
想見一面比登天還難。她試過在衙門前跪了三天,卻連牢頭的面都沒見到,
最后被當(dāng)成瘋乞丐扔了出來。走投無路時,她看到聚福樓貼出的招工告示。
那“聚福樓”三個字刺得她眼睛生疼,可當(dāng)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錢袋,
還是攥緊了拳頭——最危險的地方,或許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剪短了頭發(fā),
用鍋底灰抹了臉,謊稱自己是無家可歸的孤女“阿瑤”,竟真的被招了進來。
后廚的大師傅王奎是個五十多歲的瘦高個,顴骨突出,下巴上留著山羊胡,總愛用眼角看人。
他是趙老三的心腹,當(dāng)年跟著趙老三從江南來到京城,手里沒少沾臟事。
他看蘇瑤是個新來的孤女,便把所有臟活累活都推給她?!鞍?,把那筐蘿卜切絲,
要細(xì)如發(fā)絲?!蓖蹩N著二郎腿坐在灶臺邊,手里端著個粗瓷碗,喝著釅茶。
灶上燉著的肉發(fā)出濃郁的香氣,他時不時舀一勺嘗嘗,咂咂嘴,“要是切得粗了,
今晚就別吃飯了?!碧K瑤默默拿起菜刀??鹄锏奶}卜是前幾天剩下的,表皮發(fā)皺,
還帶著幾個蟲眼。她把蘿卜放在砧板上,刀刃貼著蘿卜皮,手腕輕輕一轉(zhuǎn),
薄如蟬翼的蘿卜片便落了下來,再疊在一起,切絲,動作快得像一陣風(fēng)。
陽光從后廚頂上那扇小窗斜射進來,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蘿卜的辛辣氣嗆得她眼睛發(fā)酸,可她連眼皮都沒眨一下——這三年,
她早就學(xué)會了把眼淚咽回肚子里。切完蘿卜,她又被派去清洗蒸籠。
摞得比人還高的蒸籠堆在墻角,竹篾縫隙里塞滿了油污和殘渣,
得用硬毛刷蘸著堿水一點點刷。她跪在地上,手臂伸到蒸籠深處,
指甲縫里很快就塞滿了黑垢,堿水浸得皮膚發(fā)疼?!皢?,這不是阿瑤妹妹嗎?
”一個尖細(xì)的聲音響起。是后廚的幫廚小翠,總愛拍王奎的馬屁,見蘇瑤受欺負(fù),
也跟著落井下石,“王師傅說了,下午要做桂花糕,你去把那袋糯米磨成粉,記住,
要磨得比雪還細(xì)?!蹦谴疵鬃阌形迨铮シ鄣氖ピ谠鹤咏锹?,銹得幾乎轉(zhuǎn)不動。
蘇瑤咬著牙,把糯米倒進磨盤,雙手扶住磨桿,一步一步地推著。
石磨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像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流下來,
滴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傍晚收工時,她的胳膊已經(jīng)抬不起來,
手心磨出了好幾個水泡。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住處——那是間堆雜物的閣樓,
低矮得直不起腰,角落里堆著發(fā)霉的麻袋,唯一的窗戶對著臭水溝,一到晚上就蒼蠅亂飛。
她從床板下摸出那本菜譜,借著從窗縫透進來的月光,小心翼翼地翻開。泛黃的宣紙上,
父親的字跡力透紙背,“翡翠白玉湯”五個字旁邊,還畫著小小的湯碗,
旁邊注著:“菜心需用晨露未干時采之,湯需撇十八次浮沫,火候至湯泛珠,方得真味。
”指尖拂過那些字,像是能摸到父親的溫度。她想起小時候,爹做這道湯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