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記者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快速而銳利地掃過李銘恩的家。
院子不大，是用碎石和黃土夯實的，雖然地面坑洼不平，卻掃得干干凈凈，連一片多余的落葉都沒有。
墻角堆著一堆牛糞干，旁邊是一個破了口的瓦缸，里面蓄著半缸清水。
再看房子，是村里最老舊的土坯房，墻體上有幾道明顯的裂痕，用黃泥潦草地糊過，像是貼在臉上的幾塊膏藥。
她的視線最后落在李銘恩身上。
這個半大的少年，身形清瘦，卻站得筆直。他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T恤，領(lǐng)口和袖口都有些磨破了，但沒有一絲油污。
腳上那雙解放鞋，鞋面已經(jīng)泛白，鞋底的紋路快要磨平，可鞋幫卻刷得干干凈凈。
黃記者收回目光，臉上露出一抹職業(yè)化的微笑，將話筒往前遞了遞：“李銘恩，你好。我叫黃珊，是縣電視臺《民生零距離》欄目的記者。我們是收到村里的邀請，特地來為你家宅基地的事情做個調(diào)解?！?/p>
她頓了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yōu)越感。
“我們這個節(jié)目，是縣里融媒體中心新打造的明星節(jié)目，在網(wǎng)上關(guān)注度很高的，今天我們也是全程直播，希望能公開、公正地幫你解決問題?！?/p>
直播？
李銘恩的臉色變得不是很好，握在身側(cè)的拳頭不自覺地收緊。
“我不知道什么調(diào)解，”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很堅定。
“我們家從來沒有簽過任何合同。天色不早了，幾位請回吧?！闭f著，他側(cè)過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打算關(guān)門。
“嘿！”
扛著攝像機的男人不樂意了，他把機器往肩上扛了扛，鏡頭依舊死死對著李銘恩。
“你這人怎么回事？我們大老遠跑過來，晚飯都沒吃，就為了你家的事！你這什么態(tài)度？沒見過你這么不講道理的！”
他仗著有鏡頭在，索性一步跨進門檻，擺明了賴著不走。
村長立刻在旁邊添油加醋：“李銘恩！你不要不識好歹！這塊地用來擴建養(yǎng)殖場，是村委會上一致決定的！這是為了全村的發(fā)展！還能少得了你的補償款？到時候你拿著錢，帶你媽去鎮(zhèn)上租個帶衛(wèi)生間的房子住，不好嗎？照顧你媽也更方便！”
黃記者也適時地打圓場，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小的壓力：
“小李，你先別激動。我們就是來溝通的，有什么訴求，大家坐下來談嘛。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p>
因為是晚上，直播間里確實涌進不少看熱鬧的觀眾。屏幕上，彈幕飛快地滾動著。
【又來了，這種釘子戶，仗著家里有個病人就想多要錢?！?/p>
【就是，村長都說了給補償款，去鎮(zhèn)上住多好，這小伙子看著挺精明，心里算盤打得響著呢?！?/p>
【樓上嘴巴干凈點，人家孤兒寡母的容易嗎？萬一真沒簽合同呢？】
【他家好窮啊......看著有點心酸。】
【小伙子看著挺老實的，不像撒謊的人，不妨問問清楚合同的事?！?/p>
就在黃記者試圖再次勸說李銘恩的時候，里屋的門“砰”的一聲被撞開。
李銘恩的母親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獸，雙眼通紅，瘋了一樣沖了出來。她手里依舊緊緊攥著那把掃把，不由分說，劈頭蓋臉地就朝著離她最近的攝像師打去！
“滾出去！壞人！滾！都滾！”
她的吼聲尖利而破碎，帶著絕望的哭腔。
那把掃把在她手里不像掃把，像一桿槍，一柄劍，是她守護自己領(lǐng)地和幼崽的唯一武器。
攝像師“哎喲”一聲，下意識地抱頭鼠竄，險些把幾萬塊的機器給摔了。村長和黃記者也嚇了一跳，連連后退。
幾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打得措手不及，狼狽不堪地被推出了院門。
“砰！”
李銘恩用盡全力關(guān)上了大門，將外面所有的喧囂和惡意都隔絕開來。
院門外，村長一邊拍著自己身上的灰，一邊對著驚魂未定的黃記者憤憤不平：
“黃記者，您沒事吧？您看看！您都看看！這就是典型的刁民！簡直是無法無天了！跟他們根本講不了道理！”
攝像師還在心有余悸地檢查著設(shè)備，生怕被掃把打壞。
黃珊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她沒有理會旁邊村長氣急敗壞的抱怨，混亂的場面過去后，她腦子里反而清晰地浮現(xiàn)出李銘恩那句堅定的話
“我們家從來沒有簽過任何合同?！?/p>
她打斷了村長的喋喋不休，目光銳利地盯著他：“村長，你確定他們真的簽過合同嗎？”
“當(dāng)然簽了！”村長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把胸脯拍得砰砰響，言辭鑿鑿地保證：
“我親手辦的，白紙黑字，他李銘恩按的手?。∥疫€能騙你縣電視臺不成？”
黃珊的職業(yè)本能讓她追問了一句：“那合同方便我們現(xiàn)在看一下嗎？這是最直接的證據(jù)?！?/p>
村長臉上的理直氣壯瞬間卡頓了一下，眼神明顯閃躲起來，他含糊地擺手道：“哎呀，合同......合同在村委會的檔案柜里鎖著呢，這么晚了，我上哪給你拿去？”
看著村長閃爍的言辭，黃珊心里那顆懷疑的種子悄然發(fā)了芽。
她沒再追問，只是點了點頭，對同事說：“今天先這樣吧，情況太混亂了。我們明天一早再來?！?/p>
而此刻，直播間已經(jīng)徹底炸了。
剛才還零星存在的同情和理性的聲音，瞬間被憤怒的浪潮淹沒。
【我靠！還真動手打人??！這瘋婆子也太嚇人了！】
【剛才說他們不容易的圣母呢？出來走兩步？臉疼不疼？這就是你說的不容易？】
【我的天，攝像大哥沒事吧？這一下打得不輕啊！】
【報警！必須報警！光天化日，還開著直播就敢行兇傷人！】
【這就是典型的潑婦行為！兒子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就站在旁邊看著他媽打人！一家子都是禍害！】
【支持村長！對付這種人就不能手軟！必須強拆！】
【取關(guān)了取關(guān)了，什么破節(jié)目，調(diào)解了個寂寞，差點被人打了?！?/p>
【@平安XX看看吧，這就是你們轄區(qū)里的事，不管管嗎？！】
屏幕上，咒罵和討伐的彈幕像暴雨般傾瀉而下，幾乎將畫面完全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