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未婚夫周西衍五年。他功成名就,身畔卻有了一名女子,是他的心上人。
女子在周西衍懷中鎮(zhèn)定,軟聲對我說:“我是太公候的未婚妻?!痹诘弥业纳矸莺?,
她反輕蔑一笑,“我有侯爺親手所寫的婚書?!蔽覐乃螝w染手中拿過那一紙婚書,
慢條斯理撕得粉碎。私定終身,無媒茍合,哪一條不是他的大罪?!1長燈如龍,花燈似晝,
衣香鬢影,這是燕京的元宵節(jié)。周西衍本應(yīng)九月回燕京,卻晚了三月,歸家新年已至。
走親訪友,卻從未到上官府拜訪。我以為是太忙的緣故,游街時在花燈盡頭,
被眼中所見刺痛。周西衍—我的未婚夫正執(zhí)一盞兔燈猜燈謎,他身畔女子,裊裊娜娜,
應(yīng)是他的心上人?!斑@太公候著實可惡,元宵節(jié)佳節(jié),居然陪別家女眷游街。
”夏桑為我鳴不平。意興闌珊,我與周西衍隔了太多未能相守的歲月,五年,
足以改變很多東西??墒侵芪餮芮安痪眠€說過,不會讓我等太久。原來是不必等太久的意思。
是我太過遲鈍,情至肺腑才發(fā)現(xiàn),如今抽身如自斷手臂。我想逃離,
卻被他身邊的女子看到:“咦,這是誰家小姐,生得如此秀雅,周郎,這燕京果然如你所說,
貴氣云集?!迸雍Γ寄刻煺?,論相貌,不過清秀而已,但我嫉妒她。
我想我的面目一定比以往丑陋許多。夏桑冷喝:“哪里來的野人,
居然敢對我家小姐評頭論足?!蓖绽锵纳2皇沁@樣的,聽到別人夸我,她比我還開心。
說話的女子忽然害怕,軟軟地歪在周西衍懷中:“周郎,我好害怕,燕京中規(guī)矩森嚴(yán),
我不習(xí)慣?!彼难壑泻瑴I,周西衍低頭,牽住了她的衣袖:“莫怕。
”女子在周西衍懷中鎮(zhèn)定,而后軟聲對我說:“我是太公候的未婚妻,名叫宋歸染。
”“倒是不知,太公候哪里得了個人,居然冒充我家小姐成了侯爺?shù)奈椿槠蓿?/p>
”夏桑又是一陣?yán)浜取N覐姀男娜绲督g中鎮(zhèn)定,看這依舊風(fēng)華卓卓,
只是被遠(yuǎn)境的風(fēng)霜添了幾分清癯的公子衍?!爸芪餮?,你可有話說?”我強壓嗓子里的哽咽,
差點失聲。周西衍沉默,有時候沉默也是答案,天晚了,燈籠漸次熄滅?!皩Σ蛔?,
上官姑娘,是我違背了誓言,我們的婚約,便不作數(shù)了吧。
”宋歸染連連附和:“原來你就是侯爺說過的上官小姐,如今你也看到了,
我才是侯爺?shù)奈椿槠?,我有侯爺親手所寫的婚書?!彼螝w染拿出來,我看到了風(fēng)雅俊逸的字,
是周西衍的手筆。我曾因為愛慕,用他的字臨摹。我從宋歸染手中拿過婚書,
慢條斯理撕得干脆?!拔疑瞎冁テ剿嘏c人為善,這次我卻不允,周西衍,你該給我個解釋。
”為何遲遲不歸,為何歸來不見,為何不親自登門退婚,讓我在元宵節(jié)乍然相逢。
胸腔中的悲涼稍微平復(fù),周西衍面露失望:“上官小姐,你不該是這樣的。”怎么,
讓我等他許久,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如水中月,撈不出,如今又來指責(zé)我不復(fù)當(dāng)年溫善嗎?多可笑。
幾年前一場火光掀起了藩王之變,是周西衍出面斡旋,如今終于換大燕海清河晏。
在這場藩王之變中,我失去了心心念念的少年郎。曾那般溫情,卻也做如今狠絕模樣。
2我與周西衍定情那日,也是元宵節(jié)。天氣微冷,周西衍身上卻有溫暖的檀香。
他猜對了所有燈謎,將勾著寫意山水的團扇給我,如竹節(jié)般清正的手指,鬢發(fā)如墨,
玉釵束發(fā),眉眼生得極雅致,更絕的是他身上有世家百年底蘊養(yǎng)出來的貴重,
以及——他對我的心意?!吧瞎傩〗悖芎芷诖蘸笈c你相守的日子。”他的聲音溫潤自持,
我微笑,柔轉(zhuǎn)扇面:“多謝衍公子相贈?!鄙瞎偌沂来⒗t,不缺這些物件,
街上的團扇粗糙,難得的是周西衍聞名天下,卻愿意為我弄巧思。母親曾說過,世家大族,
所嫁之人是心上人,且情投意合,那是多少世修來的福報。那時我得意,
以為自己的確是有福之人。夜已深,周西衍欲相送,不知哪里冒出了火光,倏忽變大,
如成群的惡狼一般,準(zhǔn)備隨時吞噬人間?!白咚恕被鸸馑钠?,天邊圓月暗淡,
好似將平靜的夜幕撕破,直面那未知的恐懼。各個世家家主及子嗣,都一夜未眠,
哥哥上官衡在雞打鳴時才回家,一臉倦色。幾大世家聯(lián)手,終于查出了問題所在。
燕京中混進了邊境藩王的爪牙,為了擾亂人心,四處縱火。他們的目的是整個大燕。
大燕立國,以都城為中心,藩王四散,如今卻能聯(lián)合起來,可見早已蟄伏多年。
如今勢如破竹,已經(jīng)拿下邊境幾座城池。周西衍奉命去查,遲遲不歸,再過三月便是婚期,
只好拖延。一個月又三個月,一年又三年,我的心在變故中不安。嫂嫂和母親都說,
周西衍君子端方,也寫了信送來賠禮安撫,我們一定能幸福長久,卻不想,他另愛她人,
蘭因絮果,落得這般結(jié)局。3那叫宋歸染的女子來了,在上官府門前站著,
府中人不會給她舞到我頭上的機會,卻也趕不走她。三日后,她居然趁著府中人換差時,
入了上官府。宋歸染已經(jīng)在我的棲禾苑門口候著了,
夏桑給我梳頭時煩躁罵道:“那位歸染姑娘,不知是否腦袋進了水,來上官府作甚,
還嫌我們小姐不夠煩嗎?”我微瞇眼睛,上官府戒備森嚴(yán),莫說是換班,
便是過年一半家仆都休息也不曾出過疏漏,宋歸染怎么可能初次進上官府,
便能找到我的院落?那宋歸染不見人不罷休,我將她喚了進來。她來時表情孤高,
一副受欺負(fù)也不怕的決絕。我讓夏桑賜座奉茶,她很意外:“你不恨我?”恨嗎?我問自己,
當(dāng)是怨的吧,周西衍太狠,若是燕京火變不久便退婚,那時情竇初開,想來現(xiàn)在也早已看開,
可偏偏濃情蜜意多年,卻當(dāng)頭一棒,震得我胸腔中都回蕩著噩耗?!斑@是我跟周西衍的事。
”我是上官家的嫡女,有自己的驕傲,我不允許自己的脆弱被面前這位算得上情敵的人看穿。
“在邊境,我跟侯爺朝夕相處,情投意合,我們兩情相悅,對他還有救命之恩,你若不退出,
難道執(zhí)迷不悟到我跟周西衍成婚嗎?”宋歸染算得上義正嚴(yán)辭,若是旁人說我執(zhí)迷不悟,
我只當(dāng)推心置腹,可偏偏是她,語重心長,做這種搶人夫的事情。
那我對周西衍的救命之恩呢?4當(dāng)年婚事推遲,我低沉了月余。世家之間表面平和,
私下里總是相互較勁。
但總與我暗暗較勁的死對頭林茵落在常宴上點醒了我:“不過是退個婚而已,何須自輕,
我們世家貴女,何愁沒有前程。”恰好聽到周西衍的名字,
說他在勢力被削弱的佩安公那里做主將,那邊很不太平,周西衍躲過了好幾次刺殺,
有一次傷勢嚴(yán)重,差點兒人就沒了。宴會結(jié)束,我魂不守舍,上車時腳步虛浮。
那時燕京如群狼伺繞,南邊素來多雨,那年水災(zāi)尤甚,良田萬頃,顆粒無收,
藩王之亂尚未平息,北境敵寇虎視眈眈。西境本就少雨少水,有些地方已經(jīng)斷水,溝壑縱深,
也吞噬了百姓的希望。而東邊,亦有善水戰(zhàn)的本野族不時侵犯國土。
曾經(jīng)藩王是護衛(wèi)大燕的保障,如今卻是懸在頭上的一把刀。世家人人自危,
天子日日因局勢愁得睡不著覺。周西衍在的東北交界地處偏遠(yuǎn),消息鮮通,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只有從四方來的流民告訴大家,局勢依舊嚴(yán)峻。
父兄辦事歸來小住,也總嘆:“大燕和世家安穩(wěn)了幾百年,如今要變天了。
”眼看流民和傷民越來越多,我在房中執(zhí)棋同自己對弈時,猛然驚醒。這動亂之中,
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與其漫長等待,將時間交由他人,消沉度日,不如做一些有意義的事。
我拾起幼時祖父教我的醫(yī)術(shù),又到書庫找了許多古籍。褪下華服,一身素衣,
背著藥箱穿過世家的高墻琉瓦,親眼目睹這對于百姓來說幾乎滅頂?shù)臑?zāi)難。無處可去的流民,
如浮萍一般,哪里有落腳之處,便在哪里安家。燕京做了很多努力,但災(zāi)民太多了。
放眼皆是苦命的塵埃,輕輕地落在每個倉皇的頭上,希望在夕陽落寞中歸于沉寂。
我在一處泥濘中停下,小女孩臉上盡是泥漿,眼睛黝黑,戒備又滿懷期待地看我?!班镟?,
快回來,外面危險?!敝夭〉膵D人,瘸腿身上還有血跡的男子,用盡微薄的力氣召喚,
維護著風(fēng)雨飄搖的家。我心中酸楚,摸了摸小女孩兒的頭:“別怕。”壓著心中的滯澀,
我安撫他們:“我是來為你們診治的?!眿D人大驚,伸手欲推開我,看到我干凈的衣服,
沉重地收回手:“我不用治,沒有錢,你去別處吧,我的命不值錢。
”小女孩干凈的眼淚落下,將臉上的灰塵沖出兩道光潔。我背過身,調(diào)整了情緒:“不收錢。
”婦人喃喃:“那也不能讓你出了力,卻過得艱難,我不能讓行醫(yī)者寒心。
”這婦人幾乎衣不蔽體,卻讓我理解了周西衍。世家離真正的民間太遠(yuǎn),我只聽哪里亂,
哪里有災(zāi)情,卻并不理解周西衍的選擇??粗@生活苦極,卻不改善意的人。
總有人平凡普通,卻是這昭昭人間的根和魂。給他們治好腿,我吩咐隨從去拿藥,
制成藥丸給他們?!懊咳粘綍r到酉時,我會來這里,如果有需要,可以來找我診治。
若是有更危急的,大家要讓一下?!彪x開時,被我救治的人欲跪下謝我:“不必跪,
好好活下去,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5家人支持,部分與我交好的貴女也加入。
那個灰頭土臉的小姑娘,名叫青蒿,七八歲的年紀(jì),得了空便要給我?guī)兔?。日日充實?/p>
我已經(jīng)很少再想起周西衍了。除夕將至,風(fēng)挾裹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將天地映成一色,
平等地覆蓋每一寸土地。我收拾了藥箱,準(zhǔn)備回去,卻看到了阿七。自他走后,
我便沒想過還能見到他?!版ソ憬?,快來救人?!卑⑵叽舐暫埃入x開時胖了些。
他是作亂的藩王屬地官員之子,因父親不肯響應(yīng)藩王,一家橫死府中,獨剩他一人活命。
初時他重傷瀕死,沉默寡言,離開時只說要報仇,我問了他的目的地,恰好和周西衍重合,
便讓他帶了傷藥送給周西衍,我知道周西衍不會袖手旁觀,必定會留下他。雪簌簌落,
纖塵不染,落在周西衍的黑色披風(fēng)上,血腥味隨著距離縮短愈發(fā)濃重。天徹底暗下去,
映著血色,我看到了周西衍。他的臉幾乎要與雪同色,傷也很重,當(dāng)胸一刀,深可見骨,
止血也潦草,如今昏過去,氣息微弱。我急道:“熱水,烈酒,干凈的棉布,越多越好。
”我深吸氣,才能讓自己的手不抖。從未見過這樣的周西衍,如一輪明月墜落人間泥濘,
明知不屬人間,卻無力回天。傷情刻不容緩,失血過多,再晚些,便救不回來了。
用烈酒消毒,再用刀子取掉腐肉,止血的藥大把大把地往上撒,用棉布纏了厚厚幾層,
依舊有血滲出,好在,止血藥起了作用。阿七哽咽:“東??け还又卫淼煤芎?,
那藩王被他牽制,雖還是勢大,但百姓不難熬了,盤剝魚肉的事情少了很多,藩王不快,
居然在公子回燕京的路上下死手。”那年除夕,我沒回家,稟告父母后,
在搭起的簡陋醫(yī)館住下。周西衍的傷情不便再移動,我照顧了七日,他才徹底好轉(zhuǎn),
不再反復(fù)高燒。而我繃著的弦終于落下,趴在床邊睡死過去。再醒來時,周西衍已經(jīng)不在。
我立刻起身,眩暈和黑暗襲擊了我,我捂著頭:“周西衍?!薄拔以?!”篤定的聲音,
一雙手托起了我。視線還是朦朧,我不放心:“你好點了嗎?”粗糙的手掌掠過我的額頭,
放在我的發(fā)間:“我沒事了,這幾日辛苦你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受傷了。
”我聲音微哽。他沉默,我驚覺這不合時宜,我們雖有婚約,卻未成婚,
卻如管事的妻子一般要求他,他會煩嗎?周西衍嘆了口氣,輕輕地低頭,與我額間相抵。
“對不起,讓你擔(dān)心了?!钡却慕棺坪蛯ξ磥淼牟淮_定,在這一刻歸為踏實。
他的心在胸腔急促跳動,我聽到了他對我的歡喜。6檀香燃盡,細(xì)弱的線散去最后一點猩紅,
我自回憶中蘇醒。聽到自己倨傲的聲音:“是什么樣的救命之恩?”宋歸染站得端正,
說話時亦鄭重:“侯爺騎馬摔傷了腿,是我扶著他走回去,西衍說,是我救了他。
”原來周西衍的救命之恩,草率得像不講道理的六月雨??伤俏矣洃浿械木影 ?/p>
這不是他。我容不下自己的驕傲被折斷,卻也忍不住訴說不甘。“可我對周西衍,
亦有救命之恩,宋歸染,便是要讓我知難而退,也該讓周西衍親自來。
”宋歸染恍惚一抹頹色,然后爽快答應(yīng)了我:“好,我讓他來。”我沒有出聲,手握著玉牌,
玉牌精致溫潤,于白日散發(fā)著細(xì)膩的柔光。這是周西衍送我的定情之物,
如今看來卻如此可笑。他傷好后,我因救治百姓得了皇后娘娘嘉獎,
于宮門前與述職的他相遇,周西衍微笑為我撫去不經(jīng)意落在發(fā)上的桃花:“妤兒,等我回來,
我們已經(jīng)錯過太久了?!蔽矣昧宋迥陼r間,等海清河晏,他卻要與我退婚。
周西衍很快就來了,為了宋歸染,他竟一刻也等不得。他約我在最負(fù)盛名的茶樓相見,
我點了一壺碧螺春。鮮翠的茶淺嘗了一口,他便道:“妤兒,對不住,我該娶你,但如今,
我亦是憑心而為?!焙靡粋€憑心而為,偏心的人總是不講道理?!拔彝饬耍芪餮?。
”同他置什么氣呢,不值得?!盎闀谶@里,還你?!蔽覍⒒闀鴶S給他,卻落在他腳邊。
我們的情愫與這婚事一般,一波幾折不得善終。錯肩時,我看到周西衍的眼中似有淚光,
他哭什么,一定是我眼花了。周西衍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我停住腳步,回頭看他。
他正彎身撿起婚書,正當(dāng)壯年的他,身型奇瘦,一陣風(fēng)便能壓垮他似的。
我看見他的袖間垂下一個香囊,香囊穗垂順,香囊布稀,想來是時常把玩的珍愛之物。
我的心痛了痛,離開了。7父母也不愿讓我嫁周西衍了。以前上官家跟周家相差不大,
他們能護住我。但現(xiàn)在,周西衍是天子跟前的紅人,周家鼎盛更盛往昔,便是上官家立了功,
在周西衍更得圣心的情況下,根本不夠看?;榍八呀?jīng)對我沒有情誼,更遑論以后。
“妤兒不怕,我們上官家如今正好,區(qū)區(qū)一個周西衍算什么,這天下的好兒郎,只要你喜歡,
我們便是你的底氣。”哥哥對周西衍很不齒,因為曾經(jīng)他與周西衍是極好的朋友,因為我,
哥哥才不會要他這個好朋友嘞。也許周西衍不稀罕,但哥哥永遠(yuǎn)是我的好哥哥。
我的心寬慰了些:“哥哥,放心吧,我不想周西衍了?!蔽铱偛荒芤恢辈患奕?,
便是父母兄嫂愿意,閑言碎語也會淹沒我。索性便對外稱我到寺中祈福半年,
剛好讓我散散心。恰好祖父留下的醫(yī)書有缺,我便啟程去找完整的法子。周西衍的確有才能,
五年前,大燕危在旦夕,五年后,海清河晏。我所過之處,都有他的手筆,
如今他提出的法子,可平藩王,安天下。唯獨是不喜歡我罷了,我坦坦蕩蕩,
承認(rèn)他是個感情里的卑劣者,卻也稱贊他的不世之舉。不覺便走到了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