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速風暴”網(wǎng)吧角落那盞接觸不良的日光燈管，依舊在頭頂茍延殘喘地閃爍著，發(fā)出令人心煩意亂的“滋滋”聲。光線忽明忽滅，像垂死之人的呼吸，在油膩的桌面和余生生面前攤開的《刑法學》封面上投下不穩(wěn)定的光影。深藍色的封皮在慘白與昏黃的光線下交替變幻，燙金的“刑法學”三個字時而刺眼，時而模糊。
她坐在鷺傾常坐的那個位置對面——這是他要求的“抵債”場地。面前攤開的書頁上，密密麻麻的鉛字如同深秋枯敗糾纏的荊棘叢林，每一個陌生的法律術(shù)語都像帶著尖刺的藤蔓，試圖纏繞、扎痛她的神經(jīng)?！胺缸飿?gòu)成要件”、“期待可能性”、“違法阻卻事由”……這些冰冷、堅硬、完全脫離她生活經(jīng)驗的詞匯，排著隊撞擊著她因熬夜打工而昏沉的大腦，撞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諝饫锪淤|(zhì)煙草和泡面的混合氣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令人窒息，胃里一陣陣翻滾。
“故意犯罪，”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在她對面響起，像一把精準的手術(shù)刀，切開了她混沌的思緒，“是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jié)果，并且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jié)果發(fā)生?！?/p>
余生生猛地抬頭。鷺傾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在了對面，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里面是一件洗得同樣發(fā)白的灰色T恤。他微微傾身，修長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正點在她面前攤開書頁的某一行上。指尖干凈，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齊，與這污濁的環(huán)境形成鮮明反差。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專注地盯著書頁，仿佛不是在教人，而是在進行某種嚴謹?shù)膶W術(shù)探討?！跋Ｍ侵苯庸室?；放任，是間接故意。區(qū)分的關鍵，”他的指尖在那行字下輕輕劃過，“在于行為人對結(jié)果的主觀意志態(tài)度?！?/p>
意志態(tài)度？余生生茫然地看著那行字，又看看鷺傾毫無波瀾的臉。她腦子里盤旋的只有白天職高老師講的、讓她同樣云里霧里的機械制圖三視圖，還有晚上要清點庫存的飲料數(shù)目。這些關于“故意”的彎彎繞繞，離她掙扎求生的世界實在太遠，遠得像另一個星球的語言。一股強烈的煩躁和無力感涌了上來，像濕冷的藤蔓纏住了腳踝。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她脫口而出，聲音因為疲憊和挫敗而顯得異常干澀，甚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尖銳。攥著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筆尖在攤開的空白草稿紙上無意識地戳著，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墨點，像她此刻雜亂無章的心情?！拔遗K你衣服，賠不起，你讓我考什么前一百？現(xiàn)在又讓我看這些……”她頓住了，后面的話帶著一種自暴自棄的意味，“看不懂?！?/p>
鷺傾抬起眼。他的目光終于從書頁上移開，落到了余生生臉上。那深湖般的眼睛在閃爍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里面沒有被打斷的不悅，也沒有絲毫嘲諷，只有一種近乎洞悉的平靜。他似乎早已預料到她的反應。
“看不懂？”他反問，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那你告訴我，”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鎖住她眼底那片茫然的焦躁，“你父親，”他吐出這三個字，清晰而冷靜，“他是怎么‘不見’的？”
余生生渾身一僵。
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冰冷閃電劈開了濃霧，瞬間擊中了她的心臟。父親！那個在她生活里消失了太久、名字幾乎要被塵埃掩埋的詞語！她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那個悶熱的夏夜，父親出門時說去買包煙，就再也沒回來。報警，登報，張貼尋人啟事……所有的努力都像投入深海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母親的哭泣從撕心裂肺到麻木絕望，最終化為對下一個男人病態(tài)的依附。而“失蹤”，這兩個字，早已成了家里一個碰不得的傷疤，一個被刻意遺忘的禁忌。它代表著混沌、無力、和一種被徹底拋棄的冰冷結(jié)局。
鷺傾的聲音繼續(xù)響起，不高，卻字字敲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是意外？還是‘故意’？”他特意加重了“故意”兩個字，目光銳利如刀鋒，仿佛要剖開她層層包裹的麻木外殼?！叭绻呛笳撸彼氖种冈俅吸c了點那本深藍色的《刑法學》，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誰該負責？怎么負責？證據(jù)在哪里？”他停頓了一下，看著余生生驟然收縮的瞳孔和瞬間失去血色的臉，聲音放緩了些，卻更沉，“‘失蹤’不是結(jié)局，余生生。它可能只是一個問號的開端。而能撬開這個問號的工具之一，”他直視著她驟然變得混亂、震驚，繼而燃起一絲微弱火焰的眼睛，“就在這里?！?/p>
頭頂?shù)臒艄苊偷乇W了一下，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光線短暫地穩(wěn)定了剎那。那本深藍色的《刑法學》在短暫清晰的光線下，封皮上燙金的字跡刺眼得灼人。不再是枯敗的荊棘，它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冰冷的、沉重的力量。那些密密麻麻的鉛字，那些關于“故意”、“責任”、“證據(jù)”的冰冷條文，第一次，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和她心底那個最深、最痛、最混沌的傷口，產(chǎn)生了致命的聯(lián)系。鷺傾的目光像探照燈，將她長久以來用麻木和逃避包裹的黑暗角落，猛地照亮了一角。那光，并不溫暖，反而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可能。
余生生低下頭，避開了鷺傾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擂鼓般的悶響。她死死盯著書頁上“故意犯罪”那四個冰冷的黑體字，視線卻無法聚焦，眼前晃動的全是父親最后出門時那個模糊的背影。喉嚨發(fā)緊，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她猛地抓起桌角那杯早已冷透的、廉價茶水，仰頭灌了一大口。冰冷的、帶著苦澀茶垢味的液體滑過喉嚨，非但沒有緩解那份焦灼，反而激得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抽搐。
“咳……咳咳……”劇烈的嗆咳讓她彎下腰，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視線。她狼狽地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水漬和眼角的濕意。
再抬起頭時，對面的鷺傾依舊安靜地坐著，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平靜地看著她失態(tài)的樣子，仿佛剛才那番足以在她心底掀起海嘯的話語只是最尋常的閑談。他甚至還從旁邊拿過一張餐巾紙，推到她面前。
余生生沒有去碰那張紙。她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的煙味和泡面味混雜著冷水帶來的寒意，強行壓下了胃里的翻騰和眼底的酸澀。她重新看向那本攤開的《刑法學》，目光不再是無措的茫然，而是多了一種近乎兇狠的、被逼到絕境的孤注一擲。她伸出手，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地翻回了剛才鷺傾點著的那一頁。
“故意……”她的聲音沙啞，帶著咳后的余顫和一種豁出去的嘶啞，像砂輪在粗糙的鐵器上摩擦，“直接故意……間接故意……意志態(tài)度……”她一個詞一個詞地重復著，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仿佛不是在念書，而是在咀嚼某種堅硬的食物，要將它碾碎、吞下。
她不再問“這跟我有什么關系”。那雙剛剛被淚水模糊過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像兩塊被投入火中的黑色燧石，正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迸發(fā)出微弱卻執(zhí)拗的火星。那火星的燃料，不再是空洞的抵債承諾，而是鷺傾用最殘酷也最直接的方式，投進她心底那片名為“父親失蹤”的冰冷死水里的，一塊燃燒的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