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最后一絲天光也被濃重的夜色吞噬殆盡。余生生合上那本厚厚的《刑法學(xué)》，指尖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桌角那盞充電小臺燈發(fā)出微弱而穩(wěn)定的白光，在密密麻麻的筆記上投下一圈小小的光暈?？蛷d里安靜得能聽到老舊掛鐘指針“咔噠、咔噠”走動的聲音，像孤獨的心跳。樓下那場短暫的暴風(fēng)雨過后，再無聲息，只有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下突兀地亮起，發(fā)出嗡嗡的震動，打破了這片沉寂。是宋默默發(fā)來的微信消息，一個咧著嘴傻笑的兔子表情包，后面跟著一行字：“湯喝了沒？肉吃了沒？老實交代！”
看著屏幕上那個熟悉的兔子，余生生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松懈了一絲。她拿起手機，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懸停片刻，敲下一行字：“喝了。湯很鮮，肉很大塊。謝謝。”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阿姨手藝真好?！卑l(fā)送。
幾乎是立刻，宋默默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聽筒里傳來的聲音依舊像蹦豆子，帶著被窩里特有的、含混不清的暖意：“嘿嘿，那必須！我媽說了，你太瘦了，風(fēng)一吹就能倒，得好好補補！下回還給你留大塊的！”背景音里隱約還能聽到電視節(jié)目的聲音和宋媽媽模糊的嘮叨，充滿了瑣碎而真實的煙火氣。
余生生握著手機，安靜地聽著好友在那頭絮絮叨叨，講她媽媽今天又嘮叨她學(xué)習(xí)不用功，講班里某個男生又出了什么糗，講她計劃周末去批發(fā)市場淘點便宜的發(fā)卡……那些平凡、瑣碎、甚至有點無聊的日常，此刻卻像一股溫?zé)岬呐鳎従徸⑷胗嗌涠諘绲男姆?。她沒有插話，只是偶爾輕輕地“嗯”一聲，表示自己在聽。身體不自覺地放松下來，微微靠在椅背上。冰冷的塑料椅背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寒意，但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卻像一張無形的、溫暖的毛毯，輕輕裹住了她。
“對了生生，”宋默默的聲音忽然壓低了些，帶著點神秘兮兮的八卦，“你跟網(wǎng)吧那個‘鷺冰塊’，到底咋樣了？他還在逼你啃那本天書啊？”她顯然對鷺傾的印象還停留在網(wǎng)吧里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樣。
“鷺冰塊”？余生生愣了一下，腦海里浮現(xiàn)出鷺傾那雙深湖般沉寂的眼睛，還有他推過那本《刑法學(xué)》時修長干凈的手指。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桌上攤開的書和旁邊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
“嗯?！彼貞?yīng)了一聲，不想多談那些冰冷的法律條文和它們背后沉重的意義。
“嘖嘖嘖，”宋默默在電話那頭夸張地咂嘴，“你說他圖啥？就為了一件破校服？那衣服我看洗得都發(fā)白了，值當(dāng)他這么較真？該不會是……”她拖長了語調(diào)，帶著少女特有的促狹，“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嘿嘿，是不是看上我們余大美人了？”
“別胡說！”余生生下意識地反駁，聲音因為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而略微拔高。臉頰似乎有些發(fā)熱，幸好隔著電話對方看不見?！八褪枪秩艘粋€?！彼噲D用最平淡的語氣蓋過心底那點莫名的漣漪。
“怪人？我看是悶騷！”宋默默下了結(jié)論，隨即又興致勃勃，“不過說真的，他長得是挺……那個啥的，對吧？就是眼神太冷了，凍死人！哎，你跟他坐那么近，他有沒有跟你說過別的？比如他家？或者……他爸？”最后一句，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余生生握著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樓下那短暫的、充滿暴戾的爭執(zhí)聲，那聲壓抑的痛哼，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她沉默了幾秒，才低聲道：“……沒說過?！彼幌氚崖牭降哪切┞曇舾嬖V宋默默，那感覺像是在窺探一個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同樣深不見底的黑暗。
“唉，也是，”宋默默似乎嘆了口氣，語氣里多了點難得的認(rèn)真，“我好像聽人提過一嘴，說他爸……挺不是東西的。怪不得整天板著張臉，跟誰欠他錢似的。”她頓了頓，聲音又恢復(fù)了那種沒心沒肺的活力，“不過沒關(guān)系！咱不理他！讓他凍著去！生生，你記住，你有我呢！天塌下來，姐們兒給你頂著半邊！”
“嗯?！庇嗌偷偷貞?yīng)著，心底那股暖流又涌動起來，驅(qū)散了鷺傾帶來的陰霾。宋默默的“半邊天”理論，永遠帶著一種讓人哭笑不得卻又無比安心的力量。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直到宋媽媽在電話那頭催促宋默默睡覺，電話才掛斷。房間里重新陷入寂靜，只有小臺燈發(fā)出微弱的光。
余生生放下發(fā)燙的手機，目光再次落在《刑法學(xué)》深藍色的封皮上。宋默默那些關(guān)于鷺傾“醉翁之意”的玩笑話還在耳邊回響，讓她臉頰的微熱尚未完全褪去。但更多的，是好友那毫無保留的“半邊天”帶來的踏實感。她拿起筆，翻開筆記本新的一頁，準(zhǔn)備繼續(xù)梳理“犯罪客體”和“犯罪對象”那令人頭疼的區(qū)別。
突然，極其輕微的“咔噠”一聲，從樓下傳來。
像是老式門鎖被小心擰開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里，這聲音異常清晰。
余生生的筆尖頓住了。
緊接著，是極輕、極緩的腳步聲，小心翼翼地踩在年久失修的樓梯上，每一步都帶著極力控制的謹(jǐn)慎，仿佛怕驚擾了什么。那腳步聲在樓下停頓了片刻，然后，極其緩慢地，一級一級，朝著樓上……她的方向靠近？
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余生生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是誰？這么晚了……她猛地想起樓下那個酗酒暴戾的男人，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筆，塑料筆桿硌得掌心生疼。
腳步聲在門外停了下來。
死一般的寂靜。
時間仿佛凝固了。余生生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空寂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她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單薄的綠色鐵皮門，仿佛下一秒它就會被暴力撞開。
一秒，兩秒……
門外沒有任何動靜。沒有敲門，沒有撬鎖，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就在余生生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時，那極其輕微、帶著極致謹(jǐn)慎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了。不是向前，而是……緩緩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沿著來時的樓梯，一級，又一級，越來越遠，越來越輕。
最終，徹底消失在樓下的黑暗中。仿佛剛才的一切，真的只是她過度緊張下的幻覺。
余生生僵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感覺到自己緊握的拳頭里，指甲已經(jīng)深深嵌入了掌心。后背驚出了一層冷汗，黏膩地貼在衣服上。她慢慢松開手，掌心留下幾個深深的月牙形紅痕。
她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到門邊，猶豫了一下，沒有開門，只是將耳朵輕輕貼在冰冷粗糙的鐵皮門板上。
門外，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剛才那靠近又退去的腳步聲，像一個隱秘而冰冷的謎。是鷺傾？他上來做什么？為什么又退走了？那個在網(wǎng)吧里冷靜剖析“故意”，在樓下默默承受暴力的少年，此刻又在黑暗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臺燈微弱的光暈下，《刑法學(xué)》深藍色的封面顯得愈發(fā)幽暗。余生生靠在冰冷的門板上，聽著自己尚未平復(fù)的心跳。宋默默帶來的溫暖被這深夜的插曲蒙上了一層寒意，而鷺傾身上那層沉默的迷霧，似乎又濃重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