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將狹窄的巷子擠壓成一條更深的陰影溝壑。路燈昏黃的光暈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投下?lián)u曳破碎的光斑,非但沒有驅散黑暗,反而讓陰影更加粘稠。余生生抱著帆布包,緊跟在鷺傾身后半步。兩人剛從紅光廠那片巨大的荒涼中掙脫出來,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檔案室里發(fā)現(xiàn)的線索——趙建國的名字和被抹去的“林”姓簽名——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心頭,既帶來灼熱的希望,又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余生生還沉浸在那種混雜著激動與寒意的復雜情緒里,腳步有些虛浮。
巷子深處,靠近鷺傾家那棟舊樓入口的陰影里,一個高大的輪廓如同蟄伏的野獸,緩緩顯現(xiàn)出來。
鷺傾的腳步幾乎是瞬間停住了。他原本沉靜的身形幾不可察地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余生生猝不及防,差點撞上他的后背,慌忙剎住腳步,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鷺傾的父親。
他斜倚在斑駁脫落的墻皮上,手里拎著一個透明的玻璃酒瓶,里面晃蕩著的液體,只剩下小半瓶。濃烈的劣質白酒氣味夾雜著他身上經(jīng)年不散的汗酸味,隔著幾米遠就撲面而來,熏得人作嘔。他臉色在昏暗中顯得青黑,眼白渾濁,布滿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眼神渙散卻又帶著一種野獸般的、毫無焦點的兇戾。顯然,已經(jīng)喝得爛醉。
他看到鷺傾,渙散的眼神聚焦了一瞬,隨即被更深的暴怒點燃。他搖搖晃晃地直起身,酒瓶隨著他的動作晃蕩出危險的弧度。
“兔……崽子!”他含糊不清地咆哮著,唾沫星子飛濺,“死……哪兒去了?!”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鐵皮,在寂靜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鷺傾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沒有后退,也沒有回應?;椟S的光線落在他半邊臉上,另一半則隱沒在深沉的陰影里。他微微垂著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下頜線繃得極緊,像刀鋒一樣銳利,緊抿的唇線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只有垂在身側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根根凸起,泛著森冷的白。
那是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默,一種無聲的對抗,比任何言語都更能激怒一個被酒精操控的暴徒。
“啞……啞巴了?!”男人被這沉默徹底激怒,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踉蹌著猛地撲了過來!動作毫無章法,卻帶著醉酒者失控的蠻力。他揚起蒲扇般的大手,帶著濃烈的酒氣和風聲,狠狠朝鷺傾的臉頰摑去!
“啪!”
一聲沉悶而響亮的巴掌聲在狹窄的巷子里炸開!
鷺傾的頭被巨大的力量打得猛地偏向一側!幾縷碎發(fā)凌亂地遮住了他的額頭。他身體晃了晃,腳下卻像生了根,硬生生地釘在原地,沒有后退一步。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甚至連一聲悶哼都沒有。只有被打的那邊臉頰,在昏暗的光線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紅腫起來,浮現(xiàn)出清晰的指印。
余生生站在鷺傾身后半步的地方,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驚得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尖叫出聲。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像要掙脫束縛跳出來。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她,讓她動彈不得。她看著鷺傾那迅速紅腫的臉頰,看著他依舊挺得筆直卻微微顫抖的脊背,看著他垂在身側緊握到骨節(jié)發(fā)白、青筋畢露的拳頭……一股冰冷的憤怒和難以言喻的心疼像藤蔓般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看……看什么看!小雜種!”男人見鷺傾不躲不閃也不吭聲,那副隱忍的姿態(tài)反而像是對他最大的挑釁。他更加暴怒,赤紅的眼睛轉向了鷺傾身后的余生生,渾濁的目光在她蒼白的臉上和懷里的帆布包上掃過,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不加掩飾的惡意和鄙夷?!斑€……還帶個野……野丫頭回來?!老子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他噴著酒氣,嘴里不干不凈地咒罵著,另一只手又揚了起來,似乎想再次動手,目標卻不再僅僅是鷺傾,而是掃向了余生生站的方向!
就在那只帶著污垢和酒氣的大手即將落下之際——
鷺傾動了!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一直隱沒在陰影和睫毛下的眼睛,此刻如同寒潭炸裂,迸射出兩道冰冷刺骨、淬著劇毒寒意的光芒!那眼神銳利如刀鋒,帶著一種近乎實質的殺氣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玉石俱焚的瘋狂!他不再是沉默的承受者,瞬間變成了一頭被徹底激怒的、蓄勢待發(fā)的兇獸!
他沒有去擋那只揮向余生生的手,而是以快得驚人的速度,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身體像一張拉滿后驟然釋放的勁弓,肩膀帶著全身的力量,狠狠地撞向他父親的胸口!
這一撞,凝聚了他所有的隱忍、憤怒和無聲爆發(fā)的力量,又狠又準!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男人完全沒料到一直沉默挨打的兒子會突然反擊,猝不及防之下,被撞得連連倒退好幾步,后背重重地砸在斑駁的墻壁上!手里的酒瓶脫手飛出,“啪嚓”一聲摔在幾米外的地上,玻璃渣和渾濁的酒液四濺開來!
“呃……”男人悶哼一聲,胸口劇痛,靠著墻壁劇烈地喘息,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暴怒和一絲被突襲的驚愕。
鷺傾擋在余生生身前,胸膛因為剛才那爆發(fā)性的動作和劇烈的情緒而微微起伏。他臉上那紅腫的指印在昏暗中顯得更加刺目。他死死地盯著靠著墻壁喘息的男人,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像在看一團骯臟的垃圾。他開口,聲音嘶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和決絕:
“動她一下,”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剮過男人驚怒交加的臉,“我弄死你?!?/p>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男人粗重混亂的喘息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車聲。濃烈的酒氣混合著玻璃碎渣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余生生躲在鷺傾并不算寬闊卻異常堅定的背影后,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她看著鷺傾挺直的脊背,看著他紅腫臉頰上那清晰的指痕,聽著他那句冰冷到極致也決絕到極致的“我弄死你”……恐懼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洶涌、更加復雜的情緒——淡淡的酸楚,還有一種被這冰冷守護牢牢包裹住的、滾燙的安全感。
男人靠著墻壁,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鷺傾,那眼神里有暴怒,有難以置信,似乎還有一絲被那冰冷眼神和話語震懾住的、不易察覺的……忌憚?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像破舊的風箱,最終卻沒有再撲上來,只是狠狠地、怨毒地剮了他們一眼,然后捂著劇痛的胸口,踉踉蹌蹌地、帶著一身狼狽和沖天的酒氣,轉身消失在巷子更深的黑暗里。
巷子里只剩下他們兩人。鷺傾依舊保持著那個擋在她身前的姿勢,背脊挺直,如同沉默的礁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地、極其輕微地松懈下來,肩膀的線條不再那么緊繃如鐵。他微微側過頭,余光掃過身后依舊僵立的余生生,聲音已經(jīng)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只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沒事了。走吧?!?/p>
他沒有回頭讓她看到紅腫臉頰上的指痕,也沒有解釋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仿佛剛才那場充滿暴戾和守護的沖突,只是一場無足輕重的幻影。只有巷子里彌漫的酒氣和地上碎裂的玻璃渣,證明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余生生抱著帆布包,指尖冰涼,看著鷺傾沉默地轉身,走向舊樓的入口?;椟S的路燈將他孤直的背影拉得很長,投在冰冷的地面上。那背影依舊挺拔,卻仿佛承載著千鈞的重負和無聲的傷痕。她跟上去,腳步踩在碎裂的玻璃渣上,發(fā)出細微的、令人心悸的聲響。每一步,都踏在他用冰冷和傷痕為她劃出的安全區(q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