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給李文斌的宿舍,就在李云龍那間土坯房隔壁,中間就隔著一道糊了層破報紙的薄板墻。
一鋪光板土炕,上面鋪了層薄得硌人的草席,一床硬邦邦、打著補丁的薄被,這就是全部家當。
條件簡陋得讓人心酸,但看著手里那套疊得整整齊齊的灰色土布軍裝,還有壓在軍裝上面那把沉甸甸、泛著冷硬藍光的家伙事兒,李文斌的心頭那股興奮勁兒就壓不住地往上竄。
仿毛瑟!C96!盒子炮!大名鼎鼎的駁殼槍!
這玩意兒在電視劇里看得多了,可真攥在自己手里,完全是另一碼事!
那冰冷的金屬質感,沉甸甸的分量,木制槍柄上粗糲的握感,還有那復雜卻充滿機械美感的機匣結構
李文斌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愛不釋手地左右翻看,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槍身每一個棱角,扳機都不敢用力碰。
沒辦法,生在禁槍的新時代,打小摸過最像槍的玩意兒就是黃河牌玩具槍,塑料子彈打得小伙伴吱哇亂叫。
現(xiàn)在這沉甸甸、能要人命、代表著一個時代血與火的真家伙攥在手里,這感覺,既新奇又帶著點戰(zhàn)栗的刺激。
晌午,炊事班熬的一大鍋能照見人影的稀糊糊送來了。
李云龍盤腿坐在他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桌子旁,端起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吸溜吸溜”喝得山響。
李文斌端著碗,看著里面灰撲撲、稀湯寡水、漂著幾片爛菜葉和沒化開的糠皮疙瘩的玩意兒,胃里一陣翻騰。
這味道…混雜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陳糧和土腥氣,實在難以下咽。我皺著眉頭,用筷子攪了攪,半天沒送進嘴。
“咋?富家少爺?shù)募毶ぷ友蹆?,咽不下咱這豬食?”
李云龍眼皮都沒抬,吸溜糊糊的聲音更響了,語氣里帶著點早就料到的戲謔。
他瞄著我那身還沒換上軍裝的白凈皮肉和細嫩手指
“吃不慣正常!老子看你這樣子,以前家里沒少給你油水!忍著!等老子帶人出去活動活動筋骨,搶他狗日的小鬼子幾趟,別說肉罐頭,紅燒肉都給你整上!”
“哎,是是,團長,艱苦樸素,我懂!” 李文斌趕緊扒拉了一口糊糊,那粗糙的顆粒感和怪味差點讓我當場吐出來,硬生生咽了下去,趕緊轉移話題
“團長,咱…咱們現(xiàn)在這裝備,這人數(shù)…真能跟小鬼子干?” 李文斌放下碗,指了指墻角堆著的幾桿老套筒和漢陽造
“我…我在外面逃難時,遠遠見過那些矮腳東洋兵!看著不高,可那槍法,賊準!刺刀也狠!聽說…聽說他們一個聯(lián)隊,能攆著國軍一兩個師跑!”
“放他娘的狗臭屁!” 李云龍“哐當”一聲把碗重重墩在桌上,糊糊濺出來好幾滴,他眼珠子一瞪,唾沫星子橫飛
“那是國軍那群窩囊廢!廢物點心!軟腳蝦!老子要是能有他們一半…不!三分之一的裝備!
保管把那些小鬼子打出屎來!讓他們知道知道,馬王爺?shù)降子袔字谎?!?/p>
他罵得痛快,但罵完,那股子豪氣又泄了點,自己也咂摸咂摸嘴,眉頭擰成了疙瘩
“不過嘛…眼下這光景,是夠他娘的寒磣!人少,槍更少,子彈金貴得跟眼珠子似的!是難…”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小眼睛滴溜溜一轉,銳利地看向我:
“哎?你小子!在外面野路子跑過,有沒有聽到啥有用的風聲?比如…哪塊有鬼子落單?或者啥運輸隊要路過?”
李文斌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機會來了,臉上立刻堆滿后怕和慫樣:
“哎喲我的團長!您可饒了我吧!我這一路逃命,看見鬼子影兒,魂兒都嚇飛了!
恨不得爹媽多給我生出兩條腿來跑!哪還敢往前湊合打聽消息?躲都躲不及!不過…”
李文斌話鋒一轉,裝作不經意地提醒,“團長您英明神武,肯定早就派人出去摸情況了吧?比如…查查鬼子巡邏隊啥時候走哪條道?
咱們瞅準機會,干他一票小的?搶點槍啊子彈啥的,也好解解渴啊!”
“哼!還用你小子教?” 李云龍嗤笑一聲,臉上卻沒什么怒意
“老子三天前就派張大彪那小子出去了!算算日子…也該滾回來了!別他娘的栽在外面喂了野狗…” 他話音還沒落,院子外面就傳來一陣急促、帶著風塵仆仆氣息的腳步聲。
“報告!” 一個高大壯實、渾身沾滿泥土草屑的漢子像陣風似的卷了進來,正是張大彪!他臉上帶著疲憊,但眼睛里卻冒著興奮的光。
“團長!摸清了!” 張大彪喘著粗氣,也顧不上敬禮,直接沖到那張畫得歪歪扭扭的簡易地圖前
“三十里外,李家堡!小鬼子最近瘋了似的在周邊村子征糧!搶得那叫一個狠!
我跟著他們幾路隊伍,算著日子和腳程,七天后!七天后他們搶來的糧食,肯定都集中堆在李家堡糧庫里!等著往前線運!太原那邊正打得兇,鬼子急著要糧!”
李云龍騰地站起來,幾步就跨到地圖前,粗糙的手指頭重重戳在李家堡三個字上:“李家堡?!他娘的!這地方…”
他眉頭擰成了死疙瘩,嘬著牙花子,一臉牙疼的表情
“就是個鐵王八殼子!老城墻又高又厚,四個角都有炮樓!里面常駐的鬼子倒不多,情報說就兩個分隊,二十來個鬼子崽子,剩下三百多是偽軍。
可問題是,沒炮!老子手里連門像樣的迫擊炮都沒有!拿牙啃這鐵疙瘩?啃崩了牙也啃不動!”
院子里一片沉寂,只有張大彪粗重的喘息聲。李云龍盯著地圖上那個代表李家堡的小黑點,眼神像是要把它燒穿,卻又透著深深的無力。
就在這沉悶壓抑的當口,李文斌往前湊了半步,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鉆進李云龍耳朵里:
“團長,既然外面是鐵殼子…咱想法子從里面給它撬開,行不行?”
李云龍猛地扭頭,那雙小眼睛里精光爆射,像兩盞探照燈瞬間打在李文斌臉上:“撬開?怎么撬?你小子有屁快放!別跟老子賣關子!”
李文斌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壓低聲音,語速加快:
“征糧!鬼子不是派小隊出來征糧嗎?一般一個鬼子軍曹或者伍長,帶著二十來個偽軍對吧?
咱們找個合適的地界,埋伏他一支!不用多,一百來人足夠!”
李文斌看著李云龍的眼睛,拋出關鍵炸彈,“我會說鬼子話!跟真鬼子說的一模一樣!”
“啥玩意兒?!” 李云龍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剛喝進嘴里的最后一口糊糊,“噗”地一聲全噴在了地圖上!
他顧不上去擦,死死盯著我,聲音都劈了叉,“你他娘的會鬼子話?!你小子…你小子以前干啥的?漢奸翻譯官?”
“團長!冤枉??!” 李文斌趕緊喊冤,臉上擠出無奈
“我老家那邊以前有留過東洋的先生,我跟著學過一陣子!
逃難路上,有時候裝啞巴,有時候就靠這點鬼子話糊弄過去保命!絕對清清白白!”
李云龍死死盯著我看了足有十秒鐘,那眼神像是要把李文斌五臟六腑都看穿,終于,他狠狠抹了把嘴邊上的糊糊,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信你!接著說!”
李文斌精神一振,語速更快。“我的計劃是,我冒充鬼子軍官,大搖大擺地迎上他們征糧隊!
用鬼子話跟帶隊的鬼子搭茬!趁他放松警惕,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我暴起發(fā)難,瞬間弄死他!
同時,咱們埋伏好的兄弟,立刻從后面撲出來!打偽軍一個措手不及!
他們群龍無首,又怕死,保管投降!咱們就能兵不血刃,拿下這支隊伍!”
李文斌頓了頓,看著李云龍眼中越來越亮的光,繼續(xù)道:
“然后!咱們扒下那鬼子軍官的衣服,找個身材差不多的兄弟換上!
再讓投降的偽軍配合演場戲,咱們就偽裝成這支征糧隊,大搖大擺地去匯合下一支征糧隊!
同樣的法子,再來一次!搞定兩支隊伍,咱們手里就有差不多五十來號自己人了!”
“有了這五十號自己人,還有那身鬼子皮!” 李文斌一指地圖上的李家堡
“咱們就能堂而皇之地混進李家堡!借口交糧也好,報告情況也罷!只要進了門!目標就一個——干掉堡里那二十幾個真鬼子!
剩下的偽軍,墻頭草,嚇唬嚇唬,保管投降!到時候直接在里面開槍!制造混亂!外面埋伏的兄弟,聽到里面槍聲一響,立刻猛攻大門!
咱們在里面的人,奪下門栓,打開大門!里應外合!這鐵王八殼子,不就破了?堡里的糧食、軍火,全是咱們新一團的!”
整個土坯房里靜得能聽見針掉地上的聲音。李云龍、張大彪,還有聞訊湊過來的幾個連排長,全都直勾勾地盯著李文斌,像是第一次認識我這個人。
李云龍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震驚、狐疑,到后來的思索、狂喜,最后猛地一拍大腿!
“啪!”
“好小子!他娘的真是個好小子!” 他激動得唾沫橫飛,粗糙的大手狠狠拍在李文斌肩膀上,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狂喜和欣賞,“鬼點子真多!夠陰險!夠對老子胃口!就這么干!”
李云龍猛地轉向張大彪,眼神瞬間變得如同出鞘的鋼刀,殺氣騰騰:“大彪!聽見沒?按這路子!立刻!馬上!給老子挑人!
要最機靈的!最不怕死的!槍法好的!手穩(wěn)的!再找兩個會鼓搗炮的!萬一糧庫里真有炮呢?挑夠五十個!不!六十個!給老子當尖刀!”
“是!團長!” 張大彪挺胸怒吼,臉上的興奮比打了雞血還足。
“等等!”李云龍叫住他,目光掃過李文斌和張大彪,聲音低沉下來,“細節(jié)!再給老子摳細點!怎么埋伏?在哪動手最合適?混進去怎么聯(lián)絡?信號是啥?動手的時機?
哪幾個人專門負責干掉鬼子軍官?哪個負責開門?給老子一條條、一件件,掰開了揉碎了!
商量透!兩個鐘頭!兩個鐘頭后,老子要一個鐵桶似的計劃!少一個環(huán)節(jié),老子扒了你們的皮!”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這間彌漫著劣質煙草味和汗臭味的破土屋里,氣氛緊張得如同大戰(zhàn)前的指揮部。
李云龍居中坐鎮(zhèn),像頭擇人而噬的老虎。李文斌、張大彪,還有幾個精干的排長,圍在那張沾著糊糊的地圖前,腦袋頂著腦袋,唾沫星子橫飛。
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被反復推敲,每一個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都被拿出來反復討論,預備方案做了又做。
“埋伏點就選在野狼峪!那地方林子密,溝坎多,離李家堡不遠不近!”
“動手時機?等那帶隊的鬼子走到李文斌面前三步!不能再近!他槍有刺刀!”
“混進去后,以槍聲為號!槍聲一起,立刻動手!優(yōu)先干掉炮樓和機槍點的鬼子!”
“開門的任務交給三排長王根生!你帶五個人,槍一響,不管別的,直撲堡門!”
爭論,補充,推翻,再完善…時間在高度緊張的頭腦風暴中飛快流逝。
當夕陽的余暉透過破窗欞,給屋里蒙上一層昏黃的光暈時,一個近乎完美的“偷龍轉鳳、里應外合”計劃,終于出爐!
每一個步驟都清晰明確,每一個關鍵節(jié)點都有人負責,連撤退路線和接應點都規(guī)劃得明明白白!
李云龍仔仔細細地聽完張大彪最后的復述,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爍著餓狼般的光芒。他猛地站起身,一腳踹開擋路的破凳子,聲音嘶啞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殺氣:
“張大彪!”
“到!”
“立刻!按計劃!挑人!準備!明天天不亮就出發(fā)!給老子把李家堡這鍋肥肉,端回來!”
“是!” 張大彪吼聲震天,轉身沖出屋子。
李云龍回轉身,布滿硝煙和風霜的臉上,第一次對李文斌露出了毫無保留的、帶著巨大期許的笑容,他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
“李文斌!好小子!是塊好鋼!這第一錘,給老子砸響了!老子給你記頭功!”
他眼中跳躍的火光,仿佛已經看到了堆積如山的糧食和武器,看到了新一團浴火重生的希望。
李文斌深吸一口氣,感受著懷里那把仿毛瑟冰冷的觸感,也感受著心臟在胸腔里有力的搏動。計劃的每一個細節(jié)在腦海中清晰浮現(xiàn)。李家堡…這盤大棋的第一步,該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