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初刻,長安最東邊的永寧坊還浸在墨藍的夜色里,像一塊被清水浸透的墨玉。
雪片不知疲倦地飄落,不是北地那種狂猛的暴雪,而是帶著江南水汽的綿密,
像被誰用指尖輕輕撕碎的月光,一片、兩片,
悄無聲息地貼在青灰的屋脊上、雕花的瓦當間、石獅子冰冷的眉心上。
積了半宿的雪把坊門的朱漆染成了粉白,連掛在門環(huán)上的銅鈴都裹著層雪,
晃起來只剩悶悶的 “嗡” 聲。沈知微推開槅扇時,寒氣像一群受驚的小獸,
爭先恐后地撲過來,帶著松脂的淡香 —— 是隔壁藥鋪在燒松針驅(qū)寒。窗欞上凝著層細霜,
霜紋蜿蜒曲折,像誰用指尖寫了一半的 “歸” 字,筆畫里還沾著昨夜的月光。她伸出手,
指尖剛觸到霜花,涼意就順著指骨一路爬,鉆進血管,流過手腕,
最終在心臟的位置化成一縷溫熱的嘆息,輕輕漾開。那一刻,
幽冥司的黑水突然漫過記憶 —— 她曾赤足踏過忘川,河水冷得像無數(shù)冰針在啃噬骨頭,
岸邊開著成片的曼殊沙華,紅得像潑翻的血。而此刻,指腹下的霜花正在融化,
水珠順著窗欞的木紋滑落,像忘川水被陽光赦免,像所有被噩夢糾纏的夜晚終于被允許醒來。
她對著窗欞輕輕呵出一口白霧,白霧撞上冰冷的木框,立刻凝成更小的霜花,星星點點,
竟湊出個模糊的 “平安” 二字。沈知微笑了笑,轉(zhuǎn)身回屋取了件素色斗篷。
斗篷的領口繡著半朵殘梅,是去年在幽都時,她用幽冥草的汁液染的,此刻被雪光一照,
墨色的花瓣像活了過來,在素布上輕輕顫動。卯正時分,
東市的柵門 “吱呀” 一聲被拉開,兩扇包鐵的木門軸轉(zhuǎn)動時發(fā)出蒼老的呻吟,
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麻雀。千盞春燈像被施了咒,次第亮起。燈罩是上好的杭絹,薄得像蟬翼,
繪著桃花灼灼、燕子穿柳、初生的柳眼怯生生探出來 —— 都是畫師們提前半個月畫好的,
就等這一夜點亮。燈芯一燃,絹紗立刻透出暖玉般的光,把飄落的雪粒照得像碎金,
在空中打著旋兒。賣燈的小販們吆喝起來,聲音裹著白汽:“六角琉璃燈嘞!姑娘要不要?
瞧這花鈿描得多??!”沈知微提著盞六角琉璃燈,燈面沒畫尋常的花鳥,
而是繪著幽都特有的花鈿 —— 眉心一點朱砂,眼角兩道銀藍,
是她在幽冥司當差時見慣的妝飾。此刻燈火一映,花鈿上的金粉閃閃爍爍,像活過來似的,
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搖晃。她混在人群里,耳畔是孩童的笑鬧,
像剛出爐的糖糕一樣甜糯;是糖葫蘆的竹簽敲在木架上的脆響,
“嗒嗒” 聲里都裹著酸梅的清冽;遠處戲臺上的胡琴咿咿呀呀,拉的是《春江花月夜》,
調(diào)子軟得像春水。從前在幽冥司,萬籟俱寂是常態(tài),
偶爾響起的只有鎖鏈拖地的 “哐當” 聲,或是鬼魂的嗚咽。那時她總覺得人聲是種噪音,
會讓她頭暈目眩??涩F(xiàn)在,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
喧囂也可以是一種 “被看見” 的安心 —— 賣糖人的老漢會笑著問她要不要加芝麻,
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會舉著兔子燈跟她對視一眼,然后紅著臉跑開。
她甚至能分辨出每一種聲音的溫度:孩童的笑是燙的,
像揣在懷里的暖爐;糖葫蘆的脆響是甜的,裹著蜜;胡琴的咿呀是涼的,帶著月光的清輝。
而自己的心跳混在其中,不快不慢,像一盞最普通的紙燈,亮得毫不刺眼,
卻穩(wěn)穩(wěn)地在風里懸著。燈市盡頭,藏著條青石板鋪的舊巷。巷口的老梅樹有上百年了,
枝椏橫斜交錯,覆著未化的雪,像誰隨手潑在宣紙上的水墨,濃淡相宜。沈知微駐足,
梅香混著雪氣鉆進鼻腔,清冽得讓她精神一振。她踮起腳,折下最矮的一枝梅,
梅枝在掌心輕輕顫抖,枝頭的雪簌簌落下,落在她的斗篷上,瞬間化成小小的水痕。
巷內(nèi)第三間屋的檐下,蕭庭霄正站在那里。他穿的玄青氅衣被巷外漫進來的燈火映成墨玉色,
衣擺掃過積雪的臺階,沒留下半分痕跡。他指尖拈著盞小燈,燈面是素白的絹,什么都沒畫,
只映出她提著琉璃燈的倒影 —— 六角的燈影落在他瞳孔里,像盛著半盞星河。
沈知微忽然想起幽冥司的引渡燈,燈影總是扭曲的,照不出人形,只能映出魂魄的輪廓。
可此刻,他眼里的燈火安安靜靜的,把她的眉梢眼角都照得清清楚楚,
連她鬢角沾著的雪粒都看得分明。所謂 “歸來”,原來不是抵達某座城、某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