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萬和帶著他那支望不到頭的騾馬隊,心滿意足地走了。
滿載糧食的大車,在坑洼土路上碾出深溝。
也碾在每一個新一團戰(zhàn)士的心尖上。
眼睜睜看著那么多白花花、香噴噴的糧食被拉走,誰心里不跟貓抓似的?都知道團長藏了私,可還是肉疼!
李云龍站在村口土坡上,像個被抽了魂的木樁。
眼巴巴望著遠去的車隊,臉上的肉不受控制地抽搐。
一只手死死捂著心口窩,眉頭擰成了死疙瘩。
嘴里“嘶…嘶…”倒吸涼氣,聲音不大,卻扎進旁邊警衛(wèi)員的耳朵:
“剜心啊…活剜心啊…老子的糧食…三年的家底啊…就剩半年了…旅長…您可真下得去手…”
他佝僂著背,腳步踉蹌,仿佛真被割走了幾十斤肉,隨時要背過氣栽倒。
警衛(wèi)員柱子和小虎子看得眼圈發(fā)紅,想去扶,又不敢動。
直到最后一輛糧車的影子,徹底消失在山坳盡頭。
連一點塵土都看不見了。
李云龍猛地直起腰!
剛才那副痛不欲生、如喪考妣的表情,瞬間消失!
腰桿挺得筆直!
渾濁的老眼里精光爆射,銳利得嚇人!
他朝著車隊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濃痰。
嘴角咧開得意又兇狠的弧度,壓低聲罵道:
“呸!姓張的!跟老子斗心眼兒?你還嫩點!老子鍋底還藏著大肥肉呢!嘿嘿!”
罵完,他像卸下千斤重擔,腳步輕快得要飄起來。
哼著荒腔走板的山西梆子,一溜煙鉆回了團部那間滿是劣質煙草味的土坯房。
屋子里,李文斌正就著昏黃油燈,在地圖上寫畫。
看到李云龍哼著小曲進來,臉上“老子賺大了”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他放下鉛筆,笑著遞過去一根“金蝙蝠”:“團長,戲演完了?效果如何?”
“嘿嘿!絕了!”李云龍接過煙,湊著油燈點燃,美美吸了一大口,煙霧從鼻孔噴出,臉上全是劫后余生的暢快,“張萬和走時那得意勁兒!還有老子那心疼樣兒,嘖嘖,連柱子那幾個傻小子都信了!眼淚汪汪的!旅長那邊,保管蒙得死死的!”
他湊近地圖,看著晉西北敵我態(tài)勢草圖,眼中野心閃爍:
“行了,糧食翻篇!鍋里還有肉,心里不慌!現在該琢磨,怎么把這鍋肉,變成更多的肉,更多的槍,更多的人!”
煙灰隨意彈在地上,手指重重戳在代表楊村的點上:
“文斌,你看!糧食夠吃一年6個月,敞開了造!打李家堡,繳了長短槍四百來支!子彈不少!加上咱原來那些破爛和撿來的炮,家伙事兒像點樣了!可人呢?”
他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不滿:
“一個主力團!才他娘的四百多條槍!四百多條槍!說出去都寒磣!丟人!老子睡覺都不踏實!”
李文斌深以為然點頭:“團長說的是。家底厚實,可架子太小。區(qū)區(qū)四百多條槍,別說跟鬼子硬碰硬,遇到硬點偽軍據點都費勁。現在正是招兵買馬、擴充的黃金期!”
他手指劃過地圖:“打下李家堡,全殲鬼子,繳獲如山,威名打出去了!附近鄉(xiāng)親,誰不知道咱新一團是打鬼子的硬骨頭?誰不想跟著干?現在招兵,一呼百應!”
“沒錯!”李云龍一拍桌子,震得油燈火苗直跳,眼中精光四射,“老子也是這么想的!這事,三天前就交給張大彪辦了!讓他帶幾個人,分頭去周圍大村鎮(zhèn),扯開嗓子喊!就說咱新一團,糧食管飽!打鬼子不含糊!專治各種不服!是帶把的漢子,就來跟咱老李干!”
他越說越興奮:“嘿!消息一放出去,打聽的人,烏泱烏泱!比趕大集還熱鬧!咱這回,是真打出威風,打出招牌了!”
李文斌臉上笑容一凝,手指猛地向北,重重戳在代表太原的巨大圓圈上,聲音沉下來:
“團長,招兵擴軍,宜早不宜遲!我剛琢磨…太原那邊,怕是撐不住了!”
李云龍臉上的興奮瞬間凍結,煙灰掉桌上都忘了彈:“太原?你是說…”
“對!”李文斌語氣斬釘截鐵,“鬼子圍攻太原,投入重兵,志在必得!算日子,城破,恐怕就在這幾日!一旦太原陷落…”
他在地圖太原周圍畫個大圈,聲音帶著寒意:
“鬼子抽出手,必然重兵像梳子一樣,撒向整個晉西北!清鄉(xiāng)!掃蕩!建據點!鞏固占領區(qū)!到那時候…”
他抬頭,目光灼灼盯著李云龍:
“我們再想光明正大招兵買馬,大張旗鼓擴充部隊,鬼子能答應?他們會眼睜睜看我們做大?必然瘋狂圍剿,壓縮生存空間!招兵?恐怕連根人毛都招不到!甚至…現有部隊,都可能被分割包圍,一口口吃掉!”
這番話,如同冰水澆頭!
瞬間讓李云龍沸騰的熱血冷透。
他死死盯著地圖上太原的位置,眼神銳利如刀,充滿緊迫感。
狠狠吸了口煙,煙屁股在桌上摁滅,聲音低沉堅決:
“他娘的!時間不等人!大彪!給老子再派人出去催!招兵點再加三個!告訴那些后生,過了這村沒這店!想打鬼子的,趕緊來!來了就有飯吃!有仗打!晚了,鬼子大掃蕩就到,想打都沒機會了!”
李文斌李文斌接下來的三個星期,楊村和周邊幾個村莊,徹底變成巨大繁忙的兵營!李文斌李文斌
新兵報到處,從早到晚排著長龍。
張大彪嗓子喊啞了,臉上卻樂開花。
新來的小伙子們,大多面黃肌瘦,穿著破爛土布褂子。
眼神里充滿對吃飽飯的渴望,和對打鬼子的樸素仇恨。
登記、編隊、發(fā)放灰撲撲的軍裝
一片熱火朝天!
招兵速度,遠超預期!
短短二十天,六百多名身強力壯、渴望改變命運的青年,加入新一團序列!
加上原有四百多老兵,新一團總人數,突破一千大關!
浩浩蕩蕩的隊伍拉出去,黑壓壓一片人頭。
總算有了點主力團該有的氣勢!
團部門口小操場,天天人聲鼎沸。
一千多號人列隊,口號聲震天響。
雖然還顯參差,但那沖天的士氣和人數帶來的壓迫感,讓每個新一團老兵挺直腰桿,臉上洋溢自豪。
然而,風光之下,是巨大隱憂——武器!
“立正——!”
“稍息!”
“向右看——齊!”
張大彪炸雷般的大嗓門在操場上空回蕩。
他像巡視領地的雄獅,背著手,在新兵隊列前踱步,黝黑臉上滿是嚴厲。
新兵們穿著不合身、打補丁的灰軍裝,努力挺胸,眼神緊張又新奇。
隊列勉強整齊,但那股新兵的生澀散漫,藏不住。
“都給老子聽好了!”張大彪叉腰,唾沫星子亂飛,“當兵打仗!靠啥?靠力氣!靠膽氣!靠手里的家伙硬!可眼下…”
他聲音拔高,帶著無奈和一絲焦躁:
“咱們團,人多了!槍…還不夠!新來的弟兄,暫時還摸不到真家伙!”
新兵隊列里,頓時響起壓抑不住的騷動和失望嘆息。
“吵吵個卵!”張大彪眼一瞪,兇光畢露,“摸不到槍,就不練了?等死嗎?!沒槍,老子教你們用刺刀捅!沒子彈,老子教你們用手榴彈炸!現在!都給老子練起來!”
訓練開始。操場上涇渭分明。
最大一塊,是體能訓練。
幾百號新兵在老兵班長呵斥下,繞著村子外圍瘋跑,氣喘如牛,汗流浹背。
單杠前,新兵咬牙做引體向上,手臂酸得打顫。
摔跤對練的,泥地里滾成一團,吼聲震天。
另一塊,是枯燥到極致的刺刀訓練。
沒槍?
人手一根前端削尖、火烤硬了的粗木棍!模仿三八大蓋加刺刀。
“突刺——!”
“殺——!”
在老兵嘶啞口令下,新兵端著沉重木棍,一遍遍重復基礎突刺!
汗水順著年輕臉頰滑落,滴進泥土。
手臂酸痛抬不起,動作變形,立刻招來班長呵斥甚至一腳。
最讓新兵新奇期待的,是手榴彈投擲場。
沒實彈。
只有一堆堆硬木粗略削制、兩頭稍尖、中間略粗、掂量一斤半重的木疙瘩——李文斌主意,按邊區(qū)造手榴彈形狀重量仿制的訓練彈。
“看好咯!握法!引線位置是假的,但你得記準這兒!”臉上帶疤的老兵班長舉著木疙瘩大吼,“引彈!扭腰!送胯!甩臂!一氣呵成!要的是寸勁!不是讓你他娘的扔石頭!”
新兵排隊,拿起沉甸甸木疙瘩,憋足勁,奮力朝幾十米外畫白圈的土地扔去。
木疙瘩空中翻滾,砸地發(fā)出“噗噗”悶響。
有的又高又遠,引來班長點頭。
有的脫手就歪,甚至砸自己腳前,惹來哄笑和怒罵。
團部院墻根,背風向陽處。
李云龍和李文斌坐小馬扎上,一人抓把剛炒熟、帶熱乎氣的南瓜子,“咔吧咔吧”嗑著。
暖陽驅散深秋寒意。
看著操場上熱火朝天、塵土飛揚的訓練場面,聽著震耳口號和呵斥,李云龍臉上露出老農看茁壯莊稼般的滿足笑。
“嗯,不錯!有點樣子了!”李云龍吐掉瓜子皮,指著奮力投擲木疙瘩的新兵,“文斌啊,你這木頭疙瘩主意,真他娘的好!省多少真家伙練手!練好膀子力氣和準頭,等摸到邊區(qū)造,上手就快!”
李文斌剛想笑。
警衛(wèi)員虎子像陣風從村口狂奔而來,臉色凝重,手里緊攥折疊小紙條。
沖到李云龍和李文斌面前,顧不上敬禮,聲音帶喘和不易察覺的顫抖:
“團…團長!李參謀!急…急報!縣城…縣城交通站的鴿子剛到的!”他把那張被汗水微微浸濕的紙條,雙手遞給李云龍。
李云龍臉上笑容瞬間消失。
他接過紙條,迅速展開。
潦草卻觸目驚心的一行小字:
“八日午時,太原城破,陷落敵手?!?/p>
空氣瞬間凝固。
操場上震天的喊殺聲、呵斥聲,變得遙遠模糊。
深秋風卷枯葉打著旋兒吹過,帶著刺骨寒意。
李云龍捏紙條的手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他猛地抬頭,看向身邊李文斌。
李文斌也正好看過來。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
沒有言語。
卻都清晰看到對方眼中,那驟然升起的、無比沉重的陰霾與緊迫!
太原,這座晉西北的脊梁,斷了!
鬼子的鐵蹄,踏碎了最后屏障!
晉西北的天,要徹底變了!
狂風暴雨般的掃蕩,即將席卷這片飽經戰(zhàn)火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