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旁邊那雙洗干凈的筷子,動作快得虞曉曉都沒看清。
夾起一簇土豆絲,送入口中。
牙齒咬下,先是酸,恰到好處的刺激瞬間打開味蕾;接著是脆,土豆絲的火候控制得妙到毫巔,爽脆利落;然后是辣,紅椒圈的微辣后勁徐徐展開;最后是土豆本身的微甜和蛋塊的滑嫩包裹著味蕾。
酸、辣、脆、嫩、香…層次分明又完美融合,沖擊著他的口腔,也沖擊著他那顆早已被干糧和血腥味麻痹的胃,以及更深處那顆冷硬的心。
他咀嚼的動作停頓了一瞬,墨鏡后的眼睫似乎極其細微地顫動了一下。然后,他又飛快地夾了一筷子。
接著是那盆酸菜疙瘩湯。
他用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氣,送入口中。
酸菜的醇厚酸香是絕對的主角,霸道卻不尖利,帶著發(fā)酵后的溫潤感。
面疙瘩小巧筋道,吸飽了酸鮮的湯汁。蛋花滑嫩,入口即化。一口熱湯下肚,仿佛一股暖流從喉嚨一直熨帖到冰冷的胃底,再蔓延至四肢百骸,驅(qū)散了初秋傍晚的寒意,也驅(qū)散了他身上常年縈繞的、來自地下的陰冷氣息。
最后是那盤看似最簡單的炒雞蛋。金黃的色澤,蓬松柔軟的口感,只有最純粹的蛋香和一點點咸味,卻成了這頓簡陋晚餐最溫柔的收尾,撫平了前兩道菜的濃烈。
黑瞎子吃得很快,動作卻并不粗魯,反而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評價,只是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吃著。虞曉曉站在一旁,有些忐忑地看著他,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直到盤碗幾乎見底,黑瞎子才放下了筷子。他抬起頭,隔著墨鏡,那視線如有實質(zhì),牢牢地鎖在虞曉曉臉上。
廚房里很安靜,只有灶膛里殘余的柴禾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輕響?;椟S的燈光下,食物的香氣依舊濃郁地縈繞著,溫暖的白汽尚未完全散去。
黑瞎子依舊沉默著。虞曉曉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剛想開口說點什么,卻見他突然動了。
他伸手,不是向她,而是探進了自己那條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褲口袋里。
索了一下,掏出一卷東西。不是整整齊齊的鈔票,而是卷成一卷、邊緣有些磨損的紙幣,面值大小不一,有五十的,十塊的,五塊的,甚至還有幾張一塊的毛票。
他用他那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和幾道細微疤痕的手指,慢條斯理地、一張一張地開始數(shù)。
一張…兩張…三張…動作不緊不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數(shù)了大概有十幾張,他停下了。將那卷錢理了理,然后,抬手,朝著虞曉曉的方向遞了過來。
“拿著?!彼穆曇繇懫穑琅f是那副帶著點沙啞的痞氣腔調(diào),卻少了之前的玩味,多了幾分沉甸甸的、不容拒絕的分量。
虞曉曉愣住了,看著眼前那卷明顯是零散湊起來的錢,一時沒反應過來:“這…這是?”
“明天?!焙谙棺哟驍嗨?,墨鏡對著她,語氣平淡無波,卻像是在下達一個不容更改的命令,“自己出去,胡同口右拐,走兩百米有個副食店。想添點什么,看著買。”他頓了頓,補充道,“油鹽醬醋,米面菜肉,隨你。”
他往前又遞了遞,那卷錢幾乎要碰到虞曉曉的手指:“這院里,以后…開伙的事,歸你管了?!?/p>
說完,他不再看她,仿佛剛才那番話和遞錢的動作耗盡了所有力氣。
他轉(zhuǎn)過身,高大的背影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絲剛剛被煙火氣強行烘烤出來的、極其陌生的柔軟。
他沉默地離開了廚房,腳步聲在寂靜的院子里遠去,最終消失在西廂房的方向。
虞曉曉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還握著那塊擦手的布巾。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剛才炒菜時鍋柄的溫熱。
灶臺上,空了的盤碗殘留著食物的余香,無聲地證明著剛才那頓簡陋卻飽含心意的晚餐。
她低頭,看著自己掌心。黑瞎子塞過來的那卷錢還帶著他指尖的微溫,紙幣特有的粗糙質(zhì)感摩擦著皮膚。
卷得不算整齊,甚至有些凌亂,透著一股子隨性又實在的氣息。她下意識地握緊了那卷錢,冰涼的紙幣邊緣硌著掌心,卻奇異地帶來一絲真實感。
他…這是認可她了?還是僅僅把這當成了某種雇傭關系?那句“歸你管了”又是什么意思?虞曉曉心亂如麻。但無論如何,這卷錢,代表著一個信號——她暫時安全了,并且在這個冰冷的四合院里,似乎有了一點點立足之地,一個可以稱之為“廚房”的角落。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下來,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然后……她悲催的發(fā)現(xiàn),黑瞎子那是真的就一口都沒給她留?。。。。。?/p>
無奈的她,只能認命的繼續(xù)餓著肚子了。
她走到水缸邊,舀起冰冷的清水,開始清洗那些空了的碗碟。水流嘩嘩,沖刷著碗壁上的油漬,也仿佛在沖刷著她心中的茫然和不安。
洗好碗,擦干凈灶臺,虞曉曉端著那盞光線昏黃的小油燈,慢慢走回自己暫住的西廂房。
推開門,房間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朦朧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她把油燈放在桌上,昏黃的光暈瞬間撐開一小片溫暖的領地。
她走到床邊坐下,再次攤開掌心。
那卷錢靜靜地躺在那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借著油燈的光,一張一張小心地展開、撫平、疊好。五十的,十塊的,五塊的,一塊的…加起來大概有一百多塊錢。在2004年,對于日常開銷來說,不算少,但也絕對不多。
指尖摩挲著那些帶著歲月痕跡的紙幣,虞曉曉的心情復雜難言。
那個男人,強大、危險、心思難測,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
他給她錢,讓她添置東西,讓她“管”廚房。這看似平常的舉動背后,究竟藏著什么?是試探?是利用?還是……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這份突如其來的煙火氣的留戀?
她不知道。但此刻,握著這卷帶著他體溫的零錢,感受著指腹下粗糙的紙面,虞曉曉的心底,除了那份沉甸甸的未知,竟也悄然滋生出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
這暖意,來源于灶臺余溫未散的飯菜香,來源于掌心這卷實實在在的紙幣,也來源于那個男人轉(zhuǎn)身離去時,高大背影里透出的、那一瞬間難以言喻的孤寂與……妥協(xié)?
她把疊好的錢小心地壓在枕頭底下,像藏起一個秘密,也像守護著一顆剛剛點燃的、名為“希望”的火種。
吹熄油燈,房間陷入徹底的黑暗。虞曉曉躺在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拉過帶著淡淡霉味的薄被蓋住自己。
黑暗中,感官變得異常清晰。院子里老槐樹葉子的沙沙聲,遠處胡同里若有若無的犬吠,還有……自己胸腔里清晰的心跳。
咚咚…咚咚…
平穩(wěn)而有力。
她閉上眼睛,鼻尖似乎還縈繞著醋溜土豆絲的酸香和疙瘩湯的醇厚。
明天,她要去副食店。要買米,買油,買新鮮的蔬菜,或許還能買一小塊肉……她要在那個冷冰冰的灶臺上,繼續(xù)點燃這溫暖的人間煙火。
院子另一頭,東廂房里同樣一片漆黑。
黑瞎子沒有點燈,高大的身影隱在窗邊的陰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面對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墨鏡早已摘下,隨意地放在一旁的矮幾上。黑暗中,那雙深邃的眼眸沒有了鏡片的阻隔,如同寒潭古井,倒映著窗外疏落的星光,深不見底。
他維持著這個姿勢已經(jīng)很久了。
指尖仿佛還殘留著筷子溫潤的觸感,口腔里似乎還回蕩著那霸道又熨帖的滋味——酸辣的土豆絲,醇厚的疙瘩湯,還有那純粹的蛋香。
每一種味道都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粗暴地撬開了他塵封記憶深處那扇早已落滿灰塵的門。
門內(nèi),是早已模糊褪色的畫面。
雕梁畫棟的王府深宅,穿花拂柳的回廊,空氣里似乎還飄蕩著額吉身上清雅的熏香和廚房里精致的點心香氣。
那是一種被精心呵護的、屬于“家”的溫暖和秩序。然后……畫面陡然碎裂,被沖天的火光、刺鼻的血腥和冰冷的絕望所取代。
所有的溫暖被碾碎成齏粉,連同那個曾經(jīng)鮮衣怒馬的少年齊墨一起,埋葬在了廢墟里。
從此以后,是漫長的漂泊、血腥的爭斗、地底的陰冷、人心的算計……食物只是維持生命的燃料,冰冷、便捷、毫無溫度。
味蕾早已麻木,心也冷硬如鐵。
他習慣了獨來獨往,習慣了這座空曠冰冷的四合院,習慣了用玩世不恭和金錢至上的外殼包裹住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可是今晚……
那幾道再普通不過的家常菜,那個在煙火氣中忙碌的纖細身影,那股霸道地驅(qū)散了四合院多年陰冷霉味的食物香氣,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滾燙的光,蠻橫地刺穿了他厚重的外殼,精準地燙在了他心底最柔軟、也最不敢觸碰的舊傷疤上。
那是一種久違的、幾乎被他遺忘的感覺——歸屬感?煙火氣?或者僅僅只是……“活著”的溫度?
太陌生了。陌生得讓他心慌,甚至隱隱生出一絲恐懼。
這種溫暖,如同包裹著蜜糖的毒藥,擁有著摧毀他數(shù)十年構(gòu)筑起的冰冷堡壘的可怕力量。
黑暗中,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按了按自己的胃部。
那里,不再是空落落的冰冷,而是被一種沉甸甸的、暖融融的食物所填充。一種極其陌生的飽足感,帶來一種近乎虛弱的舒適。
他閉上眼,試圖將那飯菜的滋味和那溫婉的身影從腦海中驅(qū)逐出去??赡撬崂钡南銡狻⒛请硽璧臒釟?、那被燈光勾勒出的溫柔側(cè)臉,卻如同烙印般清晰。
良久,黑暗中響起一聲幾不可聞的、帶著濃濃疲憊和復雜情緒的嘆息。
他伸手,摸索到矮幾上的墨鏡,重新戴上。冰冷的鏡片隔絕了窗外微弱的星光,也仿佛重新隔絕了他與那個剛剛被煙火氣短暫溫暖的世界。
他依舊是那個道上聞風喪膽的南瞎。
只是,心底某個角落,那被強行撬開的縫隙,卻再也無法徹底合攏。一絲微弱卻無比頑固的暖意,如同星火,在那片被遺忘的廢墟上,悄然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