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紙包裹著的不祥信物,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徹底攪碎了四合院秋日的寧靜。
那之后,空氣里仿佛都凝著一層看不見的、沉甸甸的鐵銹味。
虞曉曉幾乎一夜未眠。
窗外的月光慘白地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冰冷的格子。
白天石桌上那張深褐色的人皮地圖、吳三省潦草卻透著殺伐的字跡、黑瞎子驟然繃緊的下頜線、張起靈周身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寒意……所有畫面在她腦海里反復交織、放大,最終都化為塔木陀那片書中描述的、死亡沼澤的猙獰幻影。
她蜷縮在被褥里,指尖冰涼,聽著隔壁書房隱約傳來的、幾乎持續(xù)到天亮的、壓抑而低沉的討論聲。
那是黑瞎子和張起靈在用一種她聽不懂的、極其簡潔的暗語交流,偶爾夾雜著紙張翻動和地圖鋪展的細微聲響。每一次停頓,都像重錘敲在她緊繃的心弦上。
清晨,天光微熹。虞曉曉頂著淡淡的黑眼圈,強打起精神準備早餐。
廚房里彌漫著小米粥溫潤的香氣,蒸籠里是她特意早起包的素餡小籠包,小巧玲瓏,是她家鄉(xiāng)的味道,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屬于“正常生活”的浮木。
當她端著熱氣騰騰的粥碗和蒸籠走進堂屋時,氣氛依舊凝固。
黑瞎子和張起靈已經(jīng)坐在桌旁。
張起靈依舊抱著他那柄黑金古刀,背脊挺直,像一柄插在地上的標槍,目光低垂,落在面前空無一物的桌面上,周身散發(fā)著拒人千里的寒意,仿佛昨夜那個在書房低聲討論的人不是他。
而黑瞎子則顯得有些不同。
他靠在椅背上,墨鏡穩(wěn)穩(wěn)地架在鼻梁上,遮住了一切疲憊的痕跡。
但虞曉曉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間一絲難以化開的凝重,以及唇角繃緊的、近乎鋒利的線條。
桌上攤開著那張被重新包好的油紙包,旁邊還放著幾份整理好的、字跡潦草的裝備清單。
看到虞曉曉進來,黑瞎子墨鏡后的視線立刻轉(zhuǎn)向她。
那目光帶著審視,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虞曉曉端著托盤的手微微一頓,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注視,將粥碗和小籠包輕輕放在桌上。
“吃飯?!睆埰痨`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低沉冰冷,打破了沉寂。
他拿起筷子,動作精準地夾起一個小籠包,仿佛剛才那令人窒息的氛圍與他無關。
黑瞎子也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卻沒有立刻送入口中。
他隔著墨鏡,目光沉沉地落在虞曉曉身上,看著她略顯蒼白的小臉和眼下那抹淡淡的青影,墨鏡后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
“昨晚沒睡好?”他開口,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語氣是慣常的漫不經(jīng)心,卻又夾雜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探詢,像是不經(jīng)意,又像是刻意為之。
虞曉曉的心猛地一跳,握著筷子的指尖微微發(fā)白。
她低著頭,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哼:“……嗯,有點?!彼桓叶嗾f,生怕泄露了心底那巨大的恐慌和對“西王母宮”的知曉。她能感覺到黑瞎子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她頭頂。
沉默在飯桌上蔓延,只有張起靈咀嚼食物的輕微聲響,規(guī)律得如同某種計時器。
小米粥的香氣似乎也無法穿透這層無形的冰障。
黑瞎子慢條斯理地喝了兩口粥,放下勺子,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桌面上輕輕叩擊著,那節(jié)奏比平時更快,更亂,透露出他內(nèi)心遠不如表面平靜。
他忽然抬起眼,墨鏡精準地對準了虞曉曉。
“啞巴,”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這趟活兒,兇險?!?/p>
張起靈夾包子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算是回應。答案早已在昨夜的對視中明了。
黑瞎子的目光隨即轉(zhuǎn)向虞曉曉,那隔著墨鏡的視線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和壓迫感?!八?,”他刻意停頓了一下,像是在醞釀措辭,又像是在觀察她的反應,“你收拾收拾東西,跟我們一塊兒去。”
“啪嗒!”
虞曉曉手中的筷子毫無預兆地掉在了青磚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她猛地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瞬間睜大,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巨大的茫然,直直地看向黑瞎子墨鏡后的方向,仿佛他剛剛說的不是一句話,而是一道驚雷。
“什……什么?”她以為自己聽錯了,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明顯的顫抖。
塔木陀!那個在她認知里等同于九死一生的地方!他竟然要帶她去?
黑瞎子似乎很滿意她這副震驚過度的模樣,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但那弧度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面上,隔著墨鏡,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湊近了些,帶著一種痞氣十足的、近乎戲謔的壓迫感。
“怎么?嚇著了?”他慢悠悠地開口,語調(diào)拖長,帶著點玩味的笑意,像是在逗弄一只炸毛的貓,“留你一個人在這大院里,爺可不放心?!彼斐鲂揲L的手指,隔空點了點她,“就你這細皮嫩肉、跟朵小白花似的,萬一被哪路不長眼的野狼叼走了,爺這趟活兒干得也不踏實,你說是不是?”
理由冠冕堂皇,語氣輕佻隨意。
但虞曉曉卻在他湊近的瞬間,捕捉到了墨鏡鏡片邊緣縫隙中,一閃而過的、極其銳利的光芒。
那不是玩笑的眼神,那里面藏著更深的東西——一種不容置喙的掌控欲,以及一絲……連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完全察覺的、不愿分離的執(zhí)拗。
“可是……那里……”虞曉曉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她試圖反駁,試圖告訴他塔木陀有多危險,那里有致命的毒蛇、詭異的蟲子、吞噬人的流沙……但話到嘴邊,卻卡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能怎么說?她憑什么知道?
“可是什么?”黑瞎子挑眉,直接截斷她的話頭,語氣里那股痞氣更濃了,帶著點蠻橫的不講理,“爺說你能去,你就能去。有爺在,還有啞巴張這尊大佛杵著,什么牛鬼蛇神能近得了你的身?”他下巴朝張起靈的方向抬了抬,“啞巴,你說呢?”
虞曉曉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看向張起靈。
他會反對嗎?他那么謹慎,那么強大,一定知道帶著一個毫無經(jīng)驗、甚至可能是累贅的女人去那種地方有多不明智!
張起靈剛把一個素包送入口中,動作依舊行云流水。
聽到黑瞎子的話,他咀嚼的動作甚至連一絲遲滯都沒有。
他微微抬起眼簾,那雙古井無波的墨色眸子,平靜地掃過虞曉曉因緊張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又落回黑瞎子臉上。
沒有任何表情變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他低下頭,繼續(xù)專注地吃他的早餐。
沉默。但虞曉曉卻瞬間讀懂了這沉默的含義——默許!
他竟然……沒有反對?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洪流瞬間沖垮了虞曉曉所有的防線!恐懼的冰山在融化,隨之涌上的是劇烈的忐忑,如同沸騰的巖漿,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
塔木陀的陰影從未散去,死亡的威脅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頸項。
她只是一個來自未來的普通人,手無縛雞之力,那里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意味著未知的恐怖。
她能活著回來嗎?會不會拖累他們?巨大的不安讓她指尖冰涼,身體控制不住地想要發(fā)抖。
然而,在這洶涌的恐懼和忐忑之下,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近乎灼熱的情緒卻如同野草般瘋狂滋生——興奮!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屬于稻米的、無法抑制的興奮!
鐵三角!吳邪!王胖子!活生生的他們!在塔木陀那片神秘詭譎的土地上,并肩!那些她曾在書頁間反復摩挲、在腦海中無數(shù)次幻想的場景,那些屬于傳奇開端的時刻,她竟然有機會親眼見證?!像一個被命運眷顧的偷窺者,即將踏入那本神圣“原著”的核心篇章!
這巨大的誘惑如同最烈的酒,瞬間點燃了她的血液,讓她蒼白的臉頰泛起一陣異樣的潮紅。
琥珀色的眼眸里,恐懼與興奮激烈地交織、碰撞,如同冰與火的交融,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光彩。
她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攥住了衣角,指關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泄露著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黑瞎子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
從最初的震驚恐懼,到被他的“野狼論”噎住的無措,再到此刻眼中那復雜到極點的、混合著巨大忐忑和一絲奇異亮光的情緒。
他墨鏡后的目光深了深,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卻加深了。
他當然知道塔木陀不是游山玩水的地方。
帶上她,風險倍增。但昨夜,當他在書房昏暗的燈光下,反復推演著可能的路線和危機時,一個念頭如同鬼魅般纏繞著他,揮之不去——將她獨自留在這看似安全的四合院。
吳三省的“十萬火急”本身就是最大的變數(shù),道上關于“南瞎藏嬌”的傳聞也并非空穴來風。
汪家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他不能賭。留她一人,他心難安。那份因她而生的、陌生的牽絆,早已成為他無法割舍的軟肋。
“行了,別傻愣著了?!焙谙棺诱酒鹕?,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幾乎將虞曉曉籠罩。
他不再看她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變化,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帶著點命令式的干脆,“吃完趕緊收拾。輕便保暖的衣物多帶點,那邊早晚溫差大得像鬧鬼。把你那些瓶瓶罐罐的藥也帶上,”他頓了頓,墨鏡轉(zhuǎn)向她,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用得著?!?/p>
最后三個字,像是一顆定心丸,又像是一種無聲的認可。
虞曉曉心頭一顫,那股屬于醫(yī)者的本能和責任感,似乎被這簡單的三個字短暫地喚醒,壓過了部分恐懼。
黑瞎子不再停留,拿起桌上的油紙包和裝備清單,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朝書房走去,背影決絕而利落,帶著一種即將踏上征途的肅殺。
張起靈也放下了筷子,無聲地起身,抱著他的黑金古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緊隨其后。
堂屋里只剩下虞曉曉一人,還有桌上那碗已經(jīng)不再冒熱氣的粥,和幾籠漸漸涼掉的小籠包。
她呆呆地坐著,耳邊似乎還回響著黑瞎子那句霸道又帶著點無賴的“留你一人,爺不放心被狼叼走”,眼前晃動著張起靈那沉默卻代表了默許的眨眼。
巨大的忐忑如同冰冷的潮水拍打著心岸,而另一股源于稻米之魂的、見證歷史的灼熱興奮,卻又在浪潮退去的間隙頑強地燃燒。
她深吸一口氣,冰涼的手指撫上自己依舊微微發(fā)燙的臉頰。
塔木陀……西王母宮……她真的要去了。
以一個旁觀者?參與者?還是……累贅?
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上,她猛地攥緊了拳頭。
不行!她不能只是恐懼!她懂醫(yī)術,她必須有用!為了……為了能親眼看到那個故事,更為了……為了那個用痞氣掩飾著深沉心思的男人,和那個沉默卻默許了她的存在的小哥。
她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堅定,開始收拾桌上幾乎沒動過的碗筷。
指尖依舊冰涼,心依舊在狂跳,但眼底深處,那點屬于稻米的、倔強的星火,已然在恐懼的寒風中,悄然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