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車門關(guān)閉的悶響，隔絕了外面清冷的空氣，也仿佛將她最后一絲退路徹底斬斷。
黑瞎子繞到駕駛座，利落地開門上車。
張起靈早已無聲地拉開后座車門，抱著他的刀坐了進(jìn)去，像一尊沉默的守護(hù)神像。
鑰匙插入鎖孔，轉(zhuǎn)動。
引擎發(fā)出一陣低沉的咆哮，車身微微震動起來，排氣管噴出一股淡淡的青煙，融入胡同的晨霧里。
黑瞎子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一手隨意地擱在換擋桿上，墨鏡后的目光最后瞥了一眼后視鏡——鏡子里，那座承載了短暫安寧的四合院在晨霧中逐漸模糊，朱紅的大門像兩個小小的、漸行漸遠(yuǎn)的紅點(diǎn)。
他沒有任何留戀的表情，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慣有的、帶著點(diǎn)痞氣的弧度，仿佛只是出門辦趟普通差事。
但虞曉曉坐在他旁邊，離得如此之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肌肉那種蓄勢待發(fā)的緊繃感，像一張拉滿的弓，充滿了力量與警惕。
“坐穩(wěn)了?！彼吐暤?，聲音被引擎的轟鳴掩蓋了大半。
腳下油門輕點(diǎn)，吉普車發(fā)出一聲低吼，緩緩駛離了胡同口，碾過清晨寂靜的青石板路，朝著未知的、被塔木陀巨大陰影籠罩的前方駛?cè)ァ?/p>
車輪滾動，將青石板上飄落的槐樹葉碾碎。
胡同兩旁的灰墻黛瓦在車窗兩側(cè)飛速倒退，如同褪色的膠片。
后視鏡里，那扇敞開的朱漆大門越來越小，最終在拐角處徹底消失不見，連同那座承載了她短暫安寧的四合院，一同被拋在了身后彌漫的薄霧里。
虞曉曉靠坐在副駕駛并不舒適的座椅上，指尖無意識地?fù)钢眯写植诘姆急砻妗?/p>
窗外，北京的街景在初冬的晨光中逐漸變得陌生而喧囂，高樓取代了胡同，車流取代了自行車鈴聲。
城市在蘇醒，而他們正駛離它的心臟。
黑瞎子專注地開著車，墨鏡遮擋了所有情緒，只留下一個冷硬專注的側(cè)臉輪廓。
他開車和他的人一樣，帶著一種游刃有余的掌控感，方向盤在他手里靈活轉(zhuǎn)動，車速并不快，卻異常平穩(wěn)地穿梭在逐漸繁忙起來的車流中。
偶爾遇到加塞或搶道的，他嘴角會勾起一絲不屑的弧度，方向盤一打便輕松化解，動作流暢得如同呼吸。
車內(nèi)很安靜，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鳴和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
張起靈在后座更是如同不存在，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虞曉曉的視線不敢在黑瞎子身上停留太久，只能投向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
廣告牌上鮮艷的圖案，行人匆忙的身影，騎著二八大杠的送奶工……一切都如此鮮活，如此“當(dāng)下”。
2004年。這個認(rèn)知再次清晰地撞擊著她的神經(jīng)。她真的身處其中，即將踏入那場只在書中存在的驚心動魄的冒險。
心中的不安并未隨著四合院的消失而散去，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一圈圈擴(kuò)大。
塔木陀、蛇沼、野雞脖子……這些名字如同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她下意識地收緊手指，指甲陷進(jìn)旅行袋的帆布里。
“暈車？”旁邊傳來黑瞎子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
他沒有轉(zhuǎn)頭，目光依舊直視前方路況。
虞曉曉猛地回神，連忙搖頭：“沒，沒有?！甭曇粲行└蓾?。
“那就好?！彼瓚?yīng)了一句，似乎只是隨口一問。
沉默再次降臨。過了一會兒，他空著的右手忽然離開方向盤，伸向副駕駛座前面的儲物格。
虞曉曉的心跳漏了一拍，以為他要拿什么。卻見他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個扁平的、用油紙包著的東西，看也沒看，直接塞到了她懷里。
“拿著，墊墊肚子。”他的語氣依舊是那種不容置疑的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油紙包入手溫?zé)?，散發(fā)著熟悉的、誘人的甜香。
虞曉曉低頭打開，里面是幾塊還帶著余溫的豌豆黃，黃澄澄的，切得方方正正，一看就是胡同口那家她常去買的老字號。
她記得昨天早上路過時隨口提過一句“這家的豌豆黃好像涼了更好吃”……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沖散了心頭的部分陰霾。
她捏起一塊，小口咬下去，細(xì)膩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化開，帶著老北京特有的樸實暖意。
她悄悄側(cè)過頭，看向駕駛座上的男人。
墨鏡依舊遮擋著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線條利落的下頜和微微抿著的唇線。陽光透過車窗落在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上，指骨分明，沉穩(wěn)有力。
他什么也沒說，甚至沒看她一眼。但這份無聲的、帶著溫度的體貼，卻比任何言語都更能熨帖她惶惑不安的心。
“謝謝。”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黑瞎子幾不可察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
吉普車駛上出城的高速公路，速度提了起來，窗外的景物開始變得開闊而單調(diào)。
就在這時，后座一直如同入定般的張起靈，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他原本微闔的雙眼緩緩睜開，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穿透車窗，投向右側(cè)后視鏡的方向。
他的動作幅度很小，但車內(nèi)那種微妙的平衡瞬間被打破。
黑瞎子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微微一頓，墨鏡也極其輕微地朝車內(nèi)后視鏡的方向偏轉(zhuǎn)了一個極小的角度。
不需要言語，一種無形的警覺如同電流般在兩人之間瞬間傳遞。
虞曉曉也察覺到了這細(xì)微的變化，嘴里香甜的豌豆黃瞬間失去了滋味。
她緊張地看向黑瞎子，又下意識地想回頭。
“別動?！焙谙棺拥穆曇魤旱脴O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時，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依舊沉穩(wěn)，車速沒有絲毫變化，仿佛剛才那瞬間的警惕只是錯覺。
但他的左手，那只沒有握方向盤的手，卻無聲地垂落下來，隔著兩人之間窄窄的縫隙，極其自然地覆在了虞曉曉放在腿上的右手手背上。
他的手心溫?zé)岣稍?，帶著薄繭的指腹在她細(xì)膩的手背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動作極其輕柔，卻帶著一種強(qiáng)大的、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
那摩挲短暫地停留了一瞬，傳遞著一個清晰的信息：別怕，有我。
然后，那只手便收了回去，重新搭在了換擋桿上，仿佛剛才的觸碰從未發(fā)生。
虞曉曉的身體瞬間僵硬，臉頰不受控制地泛起熱意，連耳根都燒了起來。
手背上那被他摩挲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灼熱的觸感，一路燙到了心里。
她慌亂地低下頭，不敢再看任何人，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了一起，心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后視鏡里，張起靈的目光已經(jīng)收了回來，重新恢復(fù)了古井無波的平靜。
他抱著黑金古刀，再次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瞬間的警覺只是虞曉曉的錯覺。
車內(nèi)重新陷入一片寂靜，只有引擎單調(diào)的轟鳴。
但氣氛卻已截然不同。那無聲的默契、瞬間的警覺、以及手背上殘留的、帶著安撫意味的灼熱觸感，都像無形的絲線，將三個人緊密地纏繞在一起，共同駛向那被迷霧和危險籠罩的塔木陀。
窗外的景色徹底變成了廣袤的華北平原。
收割后的田地裸露著褐色的肌膚，遠(yuǎn)處是連綿起伏、輪廓模糊的黛色山影。
天空是那種初冬特有的、高遠(yuǎn)而干凈的藍(lán)，幾縷薄云被風(fēng)拉得細(xì)長。
陽光毫無遮攔地灑落下來，透過車窗，在虞曉曉微顫的睫毛上跳躍。
她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陌生又遼闊的天地，看著遠(yuǎn)方那似乎永無盡頭的公路。
前路茫茫，兇險難測。
但左手邊，是那個看似痞氣不羈、墨鏡遮眼，卻會在她不安時塞給她溫?zé)嵬愣裹S、在無聲危險逼近時用掌心溫度告訴她“別怕”的男人；身后，是那個沉默如山、懷抱黑金古刀、永遠(yuǎn)在最關(guān)鍵時刻帶來絕對安全感的守護(hù)者。
心中的不安并未完全消散，塔木陀的陰影依舊沉重地壓在天際線。
然而，在這飛馳的吉普車?yán)?，在這份無聲卻堅實的羈絆之中，一種奇異的、混雜著恐懼與依賴的暖流，悄然滋生。
旅程，才剛剛開始。而那座吞噬生命的蛇沼鬼城，正在地平線的盡頭，無聲地等待著他們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