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墨似的夜重重裹住了圣約翰女校。
白天那充滿活力的喧囂早已消散無蹤，只剩下一片令人心頭發(fā)沉的死寂。那些白日里顯赫耀眼的西式建筑——禮堂、教學(xué)樓、女生宿舍——都成了巨大而猙獰的影子，沉默地匍匐在慘淡的月光下，棱角分明卻又模糊不清，輪廓被黑暗啃噬得殘缺難辨。寒氣比露水更重，無聲地貼著地表流溢，帶著腐朽木料和經(jīng)年塵土的味道，黏稠地糾纏著每一個角落，鉆入每一絲縫隙，滲入骨髓，帶來一陣陣抑制不住的微顫。宿舍樓如同沉沒的巨船，一扇扇漆黑的小窗死死閉著嘴，沒有一絲光亮透出，徹底陷入深沉的睡夢，或者說，是更深沉的死寂之中。
忽然——
“噹——！”
一聲沉悶、喑啞、仿佛飽含淤血的巨響，如同從地層深處硬生生撕扯上來一塊陳舊的骨頭，狠狠擊穿了這凝固的夜。聲音源頭，是校園正中那座高聳的鐘樓。聲音瞬間撞在教學(xué)樓的墻壁上，激起冰冷的回響，碎裂成無數(shù)嗡嗡作響的、令人牙酸的金屬碎片，打著旋兒砸在校園冰冷的石板地上，又被死寂貪婪地吸走。
陸秋白猛地從淺睡中驚醒，心臟像是被那只無形巨鐘狠狠砸中，驟然收縮，一陣短促的鈍痛后，又在胸腔里狂跳起來，撞得她喉嚨發(fā)緊。她本能地側(cè)過身，望向窗框切割出的那一片灰敗天空。視線穿過那方形的窗洞，恰好緊緊咬住遠(yuǎn)處鐘樓模糊而巨大的剪影——它比這沉沉夜色更加濃稠，像一截斷裂的獸骨，無言地刺向低沉的天幕。
緊接著——
“噹……噹……噹……噹！”
聲音一下接著一下，沉重，緩慢，固執(zhí)。完全亂了章法，毫無節(jié)奏韻律可言。既不是報時，也不像警訊，純粹就是一種執(zhí)拗的、帶著死氣的喧囂。每一次撞擊，都帶著一種從腐壞內(nèi)臟里擠出來的粘滯感，像垂死者徒勞的掙扎，又像某種笨重鐵器在石棺里被生拉硬拽。整座鐘樓仿佛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共鳴板，在鐘聲的催逼下痛苦地共振，發(fā)出瀕臨碎裂般呻吟。
陸秋白撐起半邊身體。冰冷的空氣像滑膩的蛇，順著脖頸游進(jìn)來。薄汗瞬間浸濕了額角細(xì)碎的鬢發(fā)，黏膩膩貼在皮膚上。睡在她側(cè)鋪的是梅雨，這突如其來的怪響顯然也擾了她的清夢。被窩里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梅雨把頭蒙進(jìn)被子里，甕聲甕氣地抱怨，聲音里還帶著濃濃的睡意和不安的埋怨：“作死呀！大半夜……敲個什么鬼鐘……” 隔壁宿舍也隱約傳出低低的議論聲和開門聲，細(xì)碎、模糊，交織在沉悶鐘聲的間隙里，像不安的蟲子在噬咬木板。
鐘聲終于停了。停得毫無預(yù)兆，如同上一刻還在嘶吼的瘋獸被猛地扼住了喉嚨，留下一片更加龐大、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這種突兀的終結(jié)比持續(xù)的響聲更讓人心悸。陸秋白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方才隔壁的響動也消失了。整個校園沉入一種被凍結(jié)的沉默。只有自己胸腔內(nèi)的心跳聲，擂鼓般越來越響，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只有半分鐘。樓下傳來一陣急促而凌亂的腳步聲，急促的說話聲也隱隱透進(jìn)來，帶著壓抑不住的慌亂。管理這棟樓的吳嬤嬤那標(biāo)志性的、略顯尖利的聲音響起：“……叫門房老劉……幾個男校工去鐘樓看看！搞什么名堂！”接著是跑開的腳步聲，很快又被深沉的夜色吞沒。
宿舍樓再次陷入沉默。但這沉默下，暗流洶涌。梅雨掀開蒙頭的被子坐了起來，黑黢黢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很長，聲音壓低：“秋白？你聽見沒？嚇?biāo)廊肆??！标懬锇讻]應(yīng)聲，目光久久凝在窗外鐘樓方向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上，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深處爬上來，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蜈蚣在緩緩蠕動。這絕不是普通的故障，某種極其不祥的預(yù)感沉甸甸壓在心口。
她悄悄躺回床上，拉高被子，卻再也無法入睡。閉著眼，耳邊殘留的仍是那嘶啞的、仿佛沾著淤血的青銅鐘聲，一聲聲在空寂的腦海里固執(zh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