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餐廳樓下,午夜的風帶著城市深處沉淀下來的涼意,撲面而來,像一塊浸透了冷水的絲綢,瞬間裹住了裸露的皮膚。我站在旋轉門邊,忍不住縮了縮肩膀。喧囂被厚重的玻璃門隔絕在身后,世界陡然安靜下來,只剩下輪胎摩擦路面的沙沙聲和遠處模糊的警笛鳴響。
江嶼靠在我身上,身體沉甸甸的,帶著酒氣蒸騰出的熱意。他腳步虛浮,大半的重量都壓了過來,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著什么,聽不真切。濃密的睫毛垂著,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憊的陰影。我吃力地架著他的胳膊,高跟鞋踩在冰冷的人行道上,每一步都走得不太穩(wěn)當。
“車……車呢?”江嶼抬起頭,眼神迷茫地掃視著霓虹閃爍的街道,額前的碎發(fā)被風吹亂,貼在汗?jié)竦钠つw上。
“馬上就到,再堅持一下?!蔽乙贿叞矒崴贿吷扉L脖子焦急地望向車流。手機屏幕上顯示的網約車圖標還在原地打轉,距離“預計到達:2分鐘”的字樣已經停留了至少五分鐘。胃里那點香檳和剛才被張副總強行灌下的烈酒開始翻攪,帶來一陣陣令人不適的灼燒感。夜風吹得我裸露的小腿一陣陣發(fā)冷。
就在這時,一輛線條冷峻流暢的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到我們面前的路沿邊停下。深色的車窗緩緩降下。
駕駛座上的側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清晰起來。挺直的鼻梁,緊繃的下頜線,握著方向盤的指節(jié)微微泛白。
沈修言。
他側過頭,目光越過副駕駛的座位,落在我身上。路燈的光斜斜地打進來,在他深邃的眼窩里投下濃重的陰影,讓人看不清具體的情緒。他開口,聲音比這夜風更冷,也更清晰,穿透了引擎低沉的嗡鳴:“上車。送你們?!?/p>
不是詢問,是陳述句。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我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不用麻煩沈總了,我們叫的車馬上……”
“這個點,車不好叫。”他打斷我,語氣平淡無波,視線卻在我被風吹得微微發(fā)抖的肩膀上極快地掃過,隨即移開,落在我身邊幾乎站不穩(wěn)的江嶼身上。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八枰菹?。”
江嶼似乎被這聲音驚動,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混沌的目光在沈修言冷峻的臉上停留了幾秒,含糊地咕噥了一聲,像是含在喉嚨里的一個音節(jié),聽不清是“沈總”還是別的什么。他身體晃了晃,幾乎要脫開我的攙扶滑下去。
沈修言推開車門,動作干脆利落地下了車。他繞過車頭,幾步就走到我們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種無聲的壓迫感,瞬間隔絕了夜風。他沒有看我,直接伸出手臂,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和極其自然的姿態(tài),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江嶼的另一邊胳膊。
“我來?!彼穆曇艚阱氤?,依舊是冷的,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感。
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握在江嶼上臂靠近肩胛的位置。那是我熟悉的、屬于江嶼的、充滿力量感的肌肉線條。沈修言的手指修長有力,穩(wěn)穩(wěn)地扣住,指腹似乎因為用力而微微下陷。江嶼沉重的身體瞬間被分擔了大半重量,我肩上一松。
沈修言沒有看我,他的目光落在江嶼低垂的臉上,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他幾乎是半架半抱地將江嶼帶向車子后座,動作帶著一種熟稔的果斷,仿佛演練過無數(shù)次。
車門打開,沈修言小心地將江嶼安置在后座寬敞的真皮座椅上。江嶼身體一沾到柔軟舒適的椅背,就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頭一歪,沉沉地靠向車窗玻璃,呼吸變得綿長而沉重,徹底睡了過去。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靜的陰影,臉頰還帶著醉酒的紅暈。
“你坐前面。”沈修言直起身,關好后車門,這才轉向我,語氣不容商量。
我站在冷風里,看著后座上熟睡的江嶼,又看看面前神色冷峻、不容置疑的沈修言。拒絕的話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夜風更冷了,吹得我裸露的皮膚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胃里的翻攪感似乎也加重了。
“……謝謝沈總?!蔽易罱K低聲道,聲音有點干澀。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了進去。真皮座椅冰涼,帶著新車特有的味道和一種冷冽的、屬于沈修言的雪松氣息。
車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車內空間瞬間變得極其安靜,只剩下空調系統(tǒng)送風的微弱聲響,以及后座江嶼平穩(wěn)深長的呼吸聲。沈修言發(fā)動車子,引擎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平穩(wěn)地匯入午夜稀疏的車流。
車內沒有開燈,只有儀表盤散發(fā)出幽藍的光,勾勒出他專注開車的側臉輪廓。下頜線繃得緊緊的,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那股無形的低氣壓,比車外的夜風更甚。他周身散發(fā)出的氣息,不再是慶功宴上那種疏離的客套,也不是落地窗前深海般的孤寂,而是一種……壓抑的、近乎緊繃的沉默。像一張被拉到極限的弓弦,隨時可能斷裂。
我僵直地坐在副駕駛位上,雙手無意識地交疊放在膝上,指尖冰涼。目光不知道該落在哪里。看窗外飛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看后視鏡里江嶼沉睡的臉?還是……偷偷瞄一眼身邊這個散發(fā)著危險氣息的男人?每一次呼吸都顯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車子在空曠的午夜街道上行駛得異常平穩(wěn)迅速。窗外的光影明明滅滅,掠過沈修言輪廓分明的側臉,像無聲流動的默片。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骨節(jié)在幽藍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清晰,用力到指節(jié)微微泛白。
我盯著那雙手,腦子里一片混亂。剛才他扶住江嶼時,那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和熟稔的姿態(tài)……還有此刻這車內幾乎要凝結成冰的低氣壓……一個荒謬的念頭,如同深水炸彈,在我混沌的腦海里轟然炸開——難道……他送我咖啡、陪我加班、記得我的“那幾天”……那些讓我心旌搖曳的“特殊關照”,其實……都是因為江嶼?因為我恰好是江嶼的女朋友?!
這個念頭太過驚悚,瞬間讓我手腳冰涼。不,不可能!這太荒謬了!沈修言怎么可能……對江嶼……?江嶼是直的!陽光開朗的大男孩!他們除了項目對接,能有多少交集?我用力甩了甩頭,試圖把這瘋狂的猜測甩出去,卻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一路竄升到頭頂。
車子終于駛入我們租住的小區(qū)。老舊的居民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沈修言精準地將車停在單元門口。
“到了?!彼_口,聲音低沉沙啞,打破了車內持續(xù)了太久的死寂。
“謝謝沈總。”我?guī)缀跏橇⒖探忾_安全帶,動作快得有些慌亂,推開車門。冷空氣灌入,讓我打了個寒噤。我繞到后座,拉開車門,試圖去扶沉睡的江嶼。
“我來。”沈修言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已經下了車,幾步就來到后車門邊。他不由分說地俯身,有力的手臂穿過江嶼的腋下和膝彎,以一個標準的公主抱姿勢,穩(wěn)穩(wěn)地將人從車里抱了出來。
江嶼身高超過一米八五,常年運動練就的體格相當結實,此刻被沈修言抱在懷里,卻顯得意外的……契合。江嶼的頭自然地歪靠在沈修言寬闊的肩窩處,溫熱的呼吸拂過沈修言的頸側。沈修言的手臂肌肉線條在深色襯衫下繃緊,穩(wěn)穩(wěn)地托著他,沒有一絲搖晃?;璋档臉堑罒艄夤蠢粘鰞扇司o密依偎的剪影,一種無聲的、強烈的親密感在寂靜的夜色里彌漫開來。
這一幕,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我的眼底。
我僵在原地,忘了動作,忘了呼吸,只覺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荒謬的猜測,再次不受控制地瘋狂滋長,帶著冰冷的毒刺。
沈修言抱著江嶼,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單元門。他微微側頭,目光掃過我僵硬的身影,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開門?!?/p>
我如夢初醒,手指顫抖著摸出鑰匙,慌亂地插進鎖孔,擰開那扇老舊的鐵門。樓道里陳舊的灰塵氣息撲面而來。
沈修言抱著江嶼,毫不猶豫地跨了進去,熟門熟路地走向樓梯口。他甚至沒有一絲遲疑,仿佛對這棟樓的結構了如指掌。我跟在他們身后,像個失魂的木偶。老舊的水泥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回蕩,一聲聲敲在我混亂的心上。
終于到了三樓,我們租住的房門前。我再次掏出鑰匙,打開門??蛷d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灑進來。
沈修言抱著江嶼徑直走了進去,目標明確地走向臥室的方向。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那樣高大,那樣……理所當然。
“我去給他倒點水?!蔽覇≈ぷ诱f了一句,幾乎是逃也似地轉身沖向廚房。我需要空間,需要冰冷的現(xiàn)實刺激,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眼前這荒謬絕倫的一切。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
我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掩蓋了我急促的呼吸。雙手撐在冰冷的瓷磚臺面上,指尖還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廚房的窗戶對著樓道。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走到窗邊,想透透氣,平復一下翻江倒海的心緒。
手指剛碰到冰涼的窗框,目光下意識地透過蒙塵的玻璃,投向樓下單元門的方向。
視線凝固了。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單元門外,昏黃的路燈光暈下,那兩個身影以一種極具沖擊力的姿態(tài),牢牢攫住了我的視線。
沈修言并沒有離開。
他背對著單元門,高大挺拔的身影幾乎將江嶼完全籠罩。江嶼背靠著冰冷的鐵門,似乎被沈修言的手臂禁錮在門板和他身體之間那方狹窄的空間里。江嶼的頭微微歪著,額發(fā)凌亂地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但能清晰地看到他緊抿的唇線和繃緊的下頜線。他沒有睡,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清醒,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銳利?那是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神情。
而沈修言——
他的一只手緊緊攥著江嶼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將那腕骨捏碎,骨節(jié)在路燈下泛出猙獰的青白色。他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扣著江嶼的后頸!手指深深陷入江嶼后頸短發(fā)下的皮肉里,帶著一種絕對掌控的、近乎暴戾的占有欲。
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得沒有一絲縫隙。沈修言的頭低垂著,額頭幾乎抵著江嶼的額頭。他的背脊弓起一個極具侵略性的弧度,像一頭鎖定獵物的猛獸。
下一秒,沈修言猛地低下頭!
不是溫柔的觸碰,不是試探的靠近。
那是一個兇狠的、帶著絕望般力度的吻!像暴風驟雨,像山崩海嘯!他狠狠地、近乎啃噬地攫住了江嶼的唇!
我甚至能隔著玻璃和遙遠的距離,“看”到那唇齒交纏間迸發(fā)的激烈力道。沈修言寬闊的肩膀在劇烈地起伏,那是極力壓抑卻依舊噴薄而出的粗重喘息。他死死扣著江嶼后頸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扭曲變形。那不是在親吻,那是在掠奪,在懲罰,在用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宣泄著某種積壓已久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情緒。
時間被無限拉長。每一幀畫面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留下無法磨滅的焦痕。
然后,我看到沈修言的身體猛地一震。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那噬人的糾纏中掙脫出來,額頭卻依舊死死抵著江嶼的額頭,鼻尖相碰,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樓道口清晰可聞,灼熱的白氣噴在冰冷的空氣中。
“為什么躲我?” 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過粗糲的巖石,每一個字都帶著被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和狂怒,穿透了冰冷的玻璃窗,狠狠鑿進我的耳膜和心臟!
那聲音里的絕望和質問,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僥幸和自欺欺人。
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沒讓那聲驚駭?shù)募饨袥_破喉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逆流,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江嶼的臉。
他緩緩抬起眼。
路燈昏黃的光線落在他臉上,清晰地映照出那雙此刻異常清醒的眼睛。沒有醉酒的迷蒙,沒有被迫的屈辱,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近乎冷酷的平靜。他微微側過頭,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牽動出一個冰冷而嘲弄的弧度。
然后,他開口了。
聲音不大,甚至帶著一絲剛剛被粗暴吻過的沙啞,卻像淬了冰的毒針,精準無比地穿透了寂靜的夜,也穿透了我搖搖欲墜的世界,直直釘入樓下沈修言的耳中,也狠狠扎進了我僵硬的身體里:
“沈總,” 他頓了頓,舌尖似乎舔過被蹂躪得有些紅腫的下唇,眼神帶著一種殘忍的戲謔,清晰地投向沈修言身后——我所在的廚房窗口方向,“我女朋友……還在樓下看著呢。”
轟——!
大腦一片空白。
世界在我眼前轟然坍塌,碎裂成無數(shù)尖銳的、閃爍著寒光的碎片。腳下冰涼的地板仿佛瞬間變成了萬丈深淵的邊緣,我身體晃了晃,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向后踉蹌了一大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冰箱門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痛楚沿著脊椎蔓延開,卻遠不及心臟被撕裂的萬分之一。
廚房的水龍頭還在嘩嘩地流著,冰冷的水聲此刻聽起來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冰冷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