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日序曲雨,是這座城市秋日的注腳。它來得毫無征兆,卻又理所當(dāng)然,如同生活本身。
豆大的雨點砸在傘面上,發(fā)出沉悶而密集的聲響,像一面不知疲倦的鼓,
敲打著城市的每一寸肌理,也敲打著我此刻的心境。行道樹被洗刷得油亮,
葉片在風(fēng)雨中簌簌發(fā)抖,偶爾有一兩片枯黃的,終于承受不住,打著旋兒,
濕漉漉地粘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宣告著季節(jié)的更迭。奶茶店暖黃的燈光,
在這片灰暗混沌的雨幕里暈開一小片模糊的光暈,成了這條濕漉漉街道上唯一虛假的燈塔。
我像個被催眠的朝圣者,把自己釘在這片冰冷的雨地里,任由寒意順著浸透的褲腳,
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一點點刺入皮膚,向上蔓延,最終鉆進(jìn)骨頭縫里。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
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腳下積水被踩踏的“嘩啦”聲,以及旁人低聲的抱怨。為了什么?
為了“秋天的第一杯奶茶”。一個被商家和社交媒體聯(lián)手炒作的、近乎荒誕的儀式感。
可這儀式感,昨晚在蘇曉亮晶晶的眼睛里,變成了一個不容置疑的承諾。
她穿著我最喜歡的那件米白色羊絨衫,像只慵懶的貓蜷縮在我懷里,
沙發(fā)旁的落地?zé)魹⑾氯岷偷墓鈺?。她的指尖在手機(jī)屏幕上輕快地滑動,
點開一張張鋪天蓋地的宣傳海報——暖色調(diào)的飲品杯,上面印著大大的“秋日限定”,
背景是楓葉和擁抱的情侶?!澳憧茨憧矗 彼d奮地用后腦勺蹭了蹭我的下巴,
發(fā)絲間是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柑橘與琥珀混合的香氣,“明天一定要喝到哦!
聽說喝了這‘秋天的第一杯奶茶’,整個秋天都會超——級——幸——福的!
”她拖長了尾音,帶著點撒嬌的鼻音,眼睛彎成了月牙,里面盛滿了純粹的、孩子氣的期待。
那一刻,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仿佛都成了浪漫的背景音。她眼底的光,
輕易地就蓋過了這滿世界的陰冷。為了守護(hù)她這份小小的、近乎幼稚的期待,
為了那個“超幸?!钡那锾祛A(yù)言,我像個最虔誠的信徒,
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釘在這片冰冷的祭壇上,承受兩個小時的雨淋與寒意。
時間在濕冷的等待中變得粘稠而漫長。雨水順著傘骨的縫隙滴落,在肩頭洇開深色的水漬。
我下意識地把手伸進(jìn)外套口袋,指尖觸碰到一個堅硬的小盒子。那是一個深藍(lán)色的絲絨方盒,
棱角分明地抵著我的掌心。里面躺著一枚戒指。
一枚我偷偷看了很久、省吃儉用了大半年才買下的鉑金素圈鉆戒。不大,但切割得極好,
在燈光下會折射出細(xì)碎而堅定的光芒。我原本計劃,就在今晚,
在這個被賦予了“幸?!蹦ЯΦ那锶諆x式之后,在溫暖的家里,
在她捧著那杯象征“幸?!钡哪滩?,笑得最甜蜜的時刻,單膝跪地,
笨拙而鄭重地問出那句話:“蘇曉,嫁給我,好不好?”這個念頭像一小簇微弱的火苗,
在濕冷的雨幕和漫長的等待中,艱難地燃燒著,支撐著我?guī)缀趼槟镜碾p腿。
我甚至開始在腦海中預(yù)演那個場景:她驚訝地捂住嘴,眼睛里瞬間蓄滿淚水,
然后撲過來緊緊抱住我,奶茶也許會灑一點,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們會一起清理,
然后在彌漫著奶香和甜蜜的氛圍里,
交換一個更深的吻……未來似乎就在那杯溫?zé)岬哪滩韬竺?,清晰可見,觸手可及。終于,
當(dāng)?shù)陠T帶著職業(yè)化的疲憊微笑,
將那個貼著“季節(jié)限定——桂花酒釀小丸子”標(biāo)簽的紙杯塞進(jìn)我手里時,
一種近乎悲壯的滿足感油然而生。紙杯的溫度透過掌心,微弱卻固執(zhí)地抵抗著周遭的寒意。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護(hù)在外套下,如同護(hù)著一個易碎的夢,護(hù)著蘇曉那份孩子氣的期待,
也護(hù)著自己胸腔里那顆因即將到來的重要時刻而加速跳動的心。
2 家門后的驚雷推開那扇熟悉的、貼著卡通貓咪門貼的家門,
一股混合著溫暖空氣和她慣用香水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住我一身濕冷的寒氣。
我習(xí)慣性地甩了甩濕透的頭發(fā),水滴濺在玄關(guān)的瓷磚上,留下深色的斑點。
喉嚨里那句帶著寵溺和炫耀的“曉曉,看我把秋天的幸福給你帶回來啦!
”還未來得及沖出唇齒,就被眼前的一幕硬生生地、殘忍地堵了回去,像一塊巨大的冰坨,
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的血液和呼吸??蛷d里,只開了沙發(fā)旁那盞落地?zé)?。昏黃、曖昧的光線,
像一層黏稠的蜂蜜,涂抹在空氣里。就在那片被刻意調(diào)暗的光暈中心,
兩個人影緊密地糾纏在一起,如同一幅被精心構(gòu)圖卻無比刺目、充滿褻瀆感的油畫。
我的蘇曉。她仰著頭,后頸彎出一道脆弱而優(yōu)美的弧線,完全契合在那個陌生男人的臂彎里。
她正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貪婪的投入姿態(tài),熱烈地回應(yīng)著他的吻。她的手臂,
那雙曾無數(shù)次環(huán)抱過我、帶著依賴和信任的手臂,此刻正緊緊摟著那個男人的脖子,
十指甚至深深嵌入他后腦的短發(fā)中。她的身體與他之間,幾乎沒有一絲縫隙,
緊密得仿佛天生就該如此契合。那是一種毫無保留的沉醉,一種徹底沉淪的忘我。
陌生男人的手,一只牢牢箍著她的腰,
另一只則在她穿著薄薄家居服的后背上忘情地、帶著明顯占有意味地?fù)崦?/p>
玄關(guān)頂燈慘白的光線,像舞臺上的追光,冷冷地打在他們身上,
將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放大到殘酷的清晰——她微微顫抖的睫毛,他沉迷閉上的眼睛,
他們緊密貼合的身體曲線,甚至空氣中漂浮的、不屬于我、也絕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雄性氣息。
這光線,如同最無情的審判官,將這幅背叛的畫面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深深刻進(jìn)大腦皮層。轟隆——!一聲驚雷仿佛在頭頂炸響,
又或許那巨響本就來自我自己的顱骨內(nèi)部。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縮,
然后被一只無形的、冰冷鐵鉗般的手狠狠攥住、擠壓、碾碎!
劇烈的絞痛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護(hù)在懷里的奶茶杯,那點可憐的、象征著“幸福”的暖意,
此刻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手心劇痛。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最本能的反應(yīng)。
手臂像灌了鉛,又像是掙脫了所有束縛,帶著一股毀滅性的絕望,猛地向前一揮!“砰——!
”一聲悶響,紙杯狠狠砸在客廳中央那張?zhí)K曉精心挑選、價值不菲的米白色長絨羊毛地毯上。
杯蓋崩飛,溫?zé)岬?、帶著濃郁桂花甜香和酒釀微醺氣息的褐色液體,
如同骯臟的、粘稠的血漿,猛地噴濺開來!褐色的汁液呈放射狀潑灑,
瞬間浸透了地毯柔軟的長毛,貪婪地吞噬著那片潔凈的米白。
幾滴滾燙的液體甚至濺到了蘇曉裸露的、白皙的小腿上,留下幾點刺目的紅痕。“啊——!
”蘇曉驚叫著跳開,像受驚的兔子。“阿默?!”她的聲音瞬間拔高,尖銳得變了調(diào),
臉上所有沉醉的紅暈在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見了鬼般的、徹底的慘白。
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推開那個同樣一臉驚愕、甚至帶著點被打擾了興致的慍怒的男人,
踉蹌著向我沖過來?;艁y中,
她的腳踝絆到了地上一個被撕開的、印著某個頂級珠寶品牌燙金Logo的精致禮物盒。
盒子歪倒,一條在昏黃光線下依然閃爍著冰冷璀璨光芒的鉆石項鏈滾落出來,
鏈墜是一顆切割完美的水滴形鉆石,大小足以刺痛任何人的眼睛。
它就那樣無辜地躺在被奶茶污染的地毯邊緣,折射著諷刺的光芒?!安皇悄阆氲哪菢?!阿默,
你聽我解釋!”她的眼淚說來就來,洶涌得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糊滿了整張臉。
她沖到我面前,雙手帶著巨大的力量死死抓住我濕透的、冰冷的胳膊,
指甲深深地嵌進(jìn)我的皮肉里,帶來尖銳的刺痛。
“真的是意外…他…他只是順路來送個東西…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就…”她語無倫次,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身體也在劇烈地顫抖,仿佛她才是那個受到莫大驚嚇和委屈的人。
她的眼淚是滾燙的,滴落在我冰涼的手背上,
卻再也無法融化我心里那片瞬間冰封凝固、寸草不生的荒原。我低下頭,
目光冰冷地掠過她死死抓著我胳膊的手——那手指纖細(xì)、白皙,指甲修剪得圓潤可愛,
不久前還曾溫柔地?fù)徇^我的臉頰,為我整理過衣領(lǐng)。我的目光,如同最冷漠的探照燈,
緩緩下移,最終定格在她腳邊那個刺眼得幾乎要灼傷視線的禮物盒,
以及那條在污漬旁閃耀的鉆石項鏈上。盒子上那個張揚的燙金品牌Logo,
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帶著無盡的嘲諷,狠狠捅進(jìn)我的視線,直達(dá)腦海深處?!耙馔??
”我的喉嚨像是被砂紙反復(fù)打磨過,發(fā)出的聲音干澀、嘶啞,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冰碴,
砸在潮濕的空氣里,“那他送你的這條,”我的腳猛地抬起,
帶著積蓄已久的、毀滅一切的怒火,狠狠踹向那個精致得令人作嘔的盒子!
盒子連同里面那條價值不菲的項鏈翻滾著飛出去,重重撞在茶幾的金屬腿上,
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刺耳又空洞的巨響,“‘摯愛永恒’限量版鉆石項鏈,
”我死死盯著她瞬間失血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也是意外?
”“摯愛永恒”……多么諷刺的名字。廣告語怎么說來著?“獻(xiàn)給你此生唯一的摯愛,
見證永恒瞬間”?昨晚她還依偎在我懷里刷著手機(jī),指著這款項鏈的推送,
半開玩笑地說:“哇,這個好漂亮!不過好貴哦,阿默,等以后我們有錢了,
你送我這個好不好?”我當(dāng)時還笑著刮她的鼻子,說:“好,等我的項目成了,
第一個給你買。” 原來,她不需要等我的“以后”。
蘇曉像是被這道無形的、淬毒的冰錐直接貫穿了心臟。全身猛地一僵,
如同被瞬間抽走了所有骨頭和靈魂。那雙抓住我胳膊的手,剛才還帶著幾乎要捏碎我的力量,
此刻卻像斷了線的木偶手臂,軟軟地、無力地垂落下去。她臉上的淚痕還在蜿蜒,
但所有的辯解、所有的委屈、所有試圖挽回的急切表情,
都在聽到“限量版”三個字和看到那個被踢飛的盒子時,徹底凍結(jié)、碎裂、崩塌。
她只是那樣僵直地站著,像一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拙劣的演員。嘴唇微微翕動著,
卻再也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那雙曾盛滿星光、盛滿對我笑意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巨大的、被徹底剝光偽裝后無處遁形的空洞、惶恐和……一種死灰般的絕望。
夠了。再多看一眼她此刻的模樣,都是對我自己靈魂最殘忍的凌遲。
胸腔里那片冰封的荒原在瘋狂地呼嘯,卷起凜冽的寒風(fēng)。
憤怒、痛苦、被愚弄的羞恥……所有情緒都化作了最原始的本能——逃離。
我甚至吝嗇于給那個此刻才整理好表情、帶著一絲尷尬和傲慢看過來的男人一個眼神。
猛地轉(zhuǎn)身,肩膀帶著決絕的力量,狠狠撞開那扇半掩的、曾經(jīng)象征著我們共同港灣的家門。
“砰!”門框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我毫不猶豫地、像逃離瘟疫源頭般沖進(jìn)了外面那片更加冰冷、更加狂暴的雨幕里。身后,
蘇曉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穿透厚重的雨簾追了出來,
帶著一種天崩地裂般的絕望和哀求:“阿默——!別走!求求你——!聽我解釋!
不是那樣的——!”那聲音凄厲、尖銳,像瀕死野獸的哀鳴,
足以讓鐵石心腸的人也為之動容。但此刻,它撞在我身后那扇無形的、由背叛筑起的冰墻上,
瞬間就被砸得粉碎。隨即,又被鋪天蓋地的、無情的雨聲徹底吞沒、撕扯,
像投入深海的石子,連一絲微弱的漣漪都未曾留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冰冷的雨水如同無數(shù)鞭子,帶著秋日刺骨的寒意,劈頭蓋臉地抽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