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聲嘩啦啦地響成一片,雷聲暫時停歇,只剩下風雨交加的喧囂。
“那時候,家里的宅子,比這院子大得多。”他的聲音在黑暗中流淌,像一泓沉靜卻帶著歲月痕跡的深潭。
“雕梁畫棟,朱漆大門,門口的石獅子,得有兩人高?!彼恼Z速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夢呈般的追憶。“下雨天,雨水順著琉璃瓦的屋檐流下來,像掛了一排排的水晶簾子。雷聲在那些高高的屋脊上滾過去,悶悶的,聽著……倒像是戲臺上的鼓點。”
虞曉曉靜靜地聽著,靠著他溫暖的胸膛,感受著他說話時胸腔的微微震動。
她想象著那個畫面,一個年幼的孩童,在古老宏偉的宅邸里,聽著被重重樓閣庭院過濾得沉悶的雷聲。
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景象?與他現(xiàn)在這身洗得發(fā)白的工字背心和滿身江湖氣息,形成了強烈的、近乎割裂的對比。
她心中那點被冒犯的羞惱漸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好奇和……一絲細微的酸澀所取代。
“阿瑪……”他吐出一個舊式的稱謂,聲音里帶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懷念?悵惘?或者更深沉的東西?“總板著臉,規(guī)矩大過天。但下雨天,我要是實在被吵得煩了,抱著枕頭往他書房跑,他倒也不會真把我攆出去?!彼路鹣萑肓艘环N短暫的、帶著暖色的回憶里,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絲孩子氣的抱怨,“就是得規(guī)規(guī)矩矩跪坐在旁邊,聽他念那些老掉牙的圣賢書,或者看他寫那些彎彎繞繞的折子,無聊得很?!?/p>
“額吉……”提到母親時,他的聲音明顯更柔和了幾分,那低沉里透出一種近乎眷戀的溫情。
“她會讓人熬濃濃的姜湯,放很多甜甜的紅糖。坐在暖閣的炕上,摟著我,哼一些……嗯,很軟很輕的調(diào)子,不是京戲,也不是小曲兒,我也說不清是什么,聽著聽著,外面的雷聲好像就遠了……”他描述著那些零碎的、溫暖的片段,那些屬于另一個時空、另一個身份的吉光片羽。
沒有提及任何變故,沒有提及“敗落”或“離散”的字眼,只是用一種近乎平淡的語調(diào),勾勒著那些早已湮滅在時光塵埃里的、尋常卻又珍貴的畫面。
虞曉曉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
她聽著他用這樣低沉、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的聲音,講述著那些早已逝去的、屬于“家”的溫暖碎片。
這與他平日里那副愛財、痞氣、玩世不恭、仿佛對什么都不在乎的面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忽然明白,那些看似輕佻的行為背后,或許藏著一個被厚重過往磨礪得無比堅硬、卻又在某個角落依舊渴望溫暖的內(nèi)核。
黑暗中,她微微側(cè)了側(cè)頭,臉頰幾乎要碰到他捂著她耳朵的手腕。
一種強烈的、源于內(nèi)心深處的溫柔與憐惜,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纏繞住她的心房。
她不再是那個單純的、被恐懼支配的穿越者,她看到了這個強大男人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深藏于墨鏡之后的脆弱與孤獨。
“后來呢?”她輕聲問,聲音很輕很柔,像怕驚擾了什么易碎的夢境。
“后來?”黑瞎子似乎被她的聲音拉回了現(xiàn)實。
他沉默了片刻,覆蓋在她耳上的手掌幾不可察地微微收攏了一下,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只是無意識的動作。
再開口時,那點追憶的暖意徹底消散,只剩下一種看透世事的、深沉的漠然,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堅硬而寒冷?!昂髞?,就沒了?!?/p>
短短五個字,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釘進這風雨交加的夜里。沒了。家沒了,暖閣沒了,姜湯沒了,那些哼著軟調(diào)子的時光也沒了。
所有的溫情,都終結(jié)在那個輕描淡寫、卻又重若千鈞的“沒了”之中。
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心疼瞬間攫住了虞曉曉。
她幾乎能感受到那兩個字背后所承載的、被強行壓抑的驚濤駭浪和深入骨髓的寂寥。
他不需要哭訴,不需要渲染,僅僅是最平淡的陳述,就足以讓人窺見那深淵般的過往。
她忘記了羞怯,忘記了兩人此刻過于親密的姿勢。一種純粹的、想要撫慰他的沖動驅(qū)使著她。
被捂在耳上的手輕輕動了動,小心翼翼地翻轉(zhuǎn)過來,用微涼的指尖,帶著一種笨拙卻無比真誠的溫柔,輕輕覆在了他捂著自己耳朵的那只大手的手背上。
“都過去了……”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拂過心湖,帶著一種能穿透黑暗的暖意,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她微微仰起頭,在黑暗中努力尋找著墨鏡后可能存在的視線。“那些……那些暖和的姜湯,那些好聽的調(diào)子……它們在你心里,一直都在的,對不對?”
她的動作,她的聲音,像一泓溫熱的泉水,毫無預兆地注入黑瞎子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那覆在他手背上的微涼指尖,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毫無保留的溫柔,像帶著微弱的電流,瞬間穿透了他掌心的厚繭,一路蔓延到心尖,激起一陣陌生的、劇烈的戰(zhàn)栗。
墨鏡后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習慣了刀光劍影,習慣了爾虞我詐,習慣了用滿不在乎的笑容和痞氣作為盔甲。
他見過恐懼,見過諂媚,見過憎恨,甚至見過憐憫。但這樣純粹的、不摻雜任何雜質(zhì)的、帶著心疼的溫柔撫慰……對他而言,是比任何兇險古墓都更陌生的領(lǐng)域。
她的目光,即使在黑暗中,也仿佛帶著溫度,執(zhí)拗地想要穿透那層深色的鏡片,抵達他刻意隱藏的深處。
那句“一直都在的,對不對?”像一根最柔軟的羽毛,卻精準地撩撥到了他心底最隱秘、連自己都幾乎遺忘的角落。
一股洶涌的、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喉頭,堵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胸腔里那顆早已被世事磨礪得冷硬的心臟,仿佛被投入了滾燙的熔爐,不受控制地劇烈鼓動起來。
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比任何生死一線的刺激都更猛烈、更陌生,瞬間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維持著捂著她耳朵的姿勢,身體卻僵硬得像一塊巖石。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大手,指節(jié)微微泛白,泄露了內(nèi)心的波瀾。
黑暗中,只有兩人交錯的呼吸聲,還有窗外依舊不知疲倦的雨聲。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許久,久到虞曉曉以為自己的舉動太過唐突,指尖開始不安地想要退縮時,黑瞎子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忽然動了。
他沒有移開,反而就著她的手,將她的手掌更緊地、更密實地壓在了她自己的耳朵上,仿佛要用她的溫度去覆蓋他留下的印記。然后,他微微低下頭。
隔著墨鏡,虞曉曉似乎能感覺到一道極其深沉、極其專注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臉上。那目光帶著滾燙的溫度,幾乎要將她灼傷。
“嗯?!彼K于開口,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沙啞低沉,像粗糙的砂紙磨過心弦,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卻依舊洶涌的、濃烈到化不開的情緒。
那聲低應,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又仿佛蘊含著千言萬語。
他不再說話,只是保持著這個將她半擁在懷、為她隔絕了風雨雷霆的姿勢。
寬闊的胸膛緊貼著她的后背,沉穩(wěn)的心跳聲透過相貼的衣衫,一下下清晰地傳遞給她,比任何言語都更令人心安。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小了一些,只剩下淅淅瀝瀝的聲響。雷聲也漸漸遠去,只在遙遠的天際留下模糊的余響。
堂屋里一片靜謐,只有暖黃的臺燈光線,在角落里暈染開一小片溫暖的光域。
虞曉曉靠在他懷里,最初的僵硬早已消失無蹤。耳朵被他用她的手覆蓋著,掌心下是他溫熱的手背,后背是他堅實的依靠。
一種奇異的、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將她溫柔地包裹。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臟,那不同尋常的搏動節(jié)奏,像一種無聲的宣告,在她心湖里投下巨大的漣漪。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護。她靜靜地依偎著,聽著窗外的雨聲,聽著他逐漸平穩(wěn)下來的呼吸,感受著那透過相貼肢體傳遞來的、越來越無法忽視的灼熱溫度。
臉頰依舊發(fā)燙,心底卻不再是單純的羞怯,而是多了一種朦朧的、連她自己都還無法清晰定義的悸動。那聲沙啞低沉的“嗯”,如同烙印,深深地刻進了她的意識深處。
黑瞎子也沉默著,墨鏡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落在懷中女子溫順的發(fā)頂。
她的發(fā)絲帶著淡淡的馨香,拂過他的下頜。指尖下是她細膩溫軟的肌膚,隔著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她身體的柔軟曲線。
那份毫無保留的心疼和溫柔,像最鋒利的矛,輕易地刺穿了他層層設(shè)防的心墻。
心動?何止是心動。
那是一種沉寂多年的火山,被最純凈的泉水溫柔觸碰后,驟然蘇醒、即將噴薄而出的毀滅性力量。
他收攏手臂,將懷里的人擁得更緊了些,仿佛要將這份突如其來的、燙得他心口發(fā)疼的悸動,牢牢地鎖在懷中。
雨聲潺潺,夜還很長。在這座古老的四合院里,兩顆心在雷雨夜的庇護下,悄然靠近。
心防的堅冰,被溫柔無聲地融開了一道細小的裂縫,有光,正悄然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