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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楚地奇才懷經(jīng)緯 越國危難求賢良

宛城三月的風,帶著荊山特有的草木清氣,卻也裹著料峭的涼意,拂過楚水之畔的竹籬茅舍。檐下,一襲洗得泛白的青色深衣迎風微動,是范蠡。他仰首凝望浩瀚星河,那專注的姿態(tài)仿佛整個人已融入這無垠的宇宙。他的目光,久久停駐在東南方向那片黯淡星野之上——越國的分野。眉頭微蹙,幾不可聞地一聲嘆息逸出唇邊:“熒惑守心,兵戈大起……東南那片王氣,竟被血色浸透了,慘淡得令人心驚。” 他收回目光,投向院中幾壟新翻的菜畦,泥土的腥氣與遠處牛棚的氣息混合著,彌散在清涼的晨光里。日復一日的躬耕隴畝,磨礪著他的筋骨,卻從未磨鈍他胸中那柄洞察天下的無形利刃。

日頭升高,宛城漸次喧鬧。范蠡換了件半舊葛布直裰,信步踱入城中。市集里人頭攢動,楚腔俚語嗡嗡作響。他熟稔地穿過幾個攤位,在一家熟悉的酒肆角落坐下。粗陶碗里盛著渾濁的包茅酒,幾片醬漬的藠頭便是佐酒之物。鄰桌幾個販夫走卒正唾沫橫飛地議論著:“聽說了嗎?東南邊越國徹底栽啦!吳國那個夫差大王,在夫椒山把勾踐打得屁滾尿流,據(jù)說就剩一口氣縮在會稽山坳里了!”“嘖嘖,亡國就在眼前咯!” 范蠡端起酒碗,遮住了唇邊一絲了然又凝重的苦笑。天下大勢,竟在市井俚語中顯露無遺。他目光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掃過酒肆——那個賣麻布的老漢憂心忡忡地盤算著存貨,旁邊糧店的伙計正壓低了嗓子抱怨粟米又漲了幾錢。這些細微的波動,都無聲地印證著遠方戰(zhàn)火帶來的漣漪。他指尖沾了點酒,在粗糙的木案上勾勒出幾道曲折的線條,旁人只道是閑來涂鴉,唯有他自己明白,那是吳越山川的輪廓與兵鋒可能的指向。

忽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孩童驚惶的哭叫撕裂了市井的喧囂!一匹拉車的駑馬不知受了何等驚嚇,猛地掙脫了車轅,拖著一截斷木,發(fā)狂般在狹窄的街道上橫沖直撞!人群如炸開的蟻窩,尖叫著四散奔逃。一個不過五六歲的稚童,手里還捏著半個麥餅,被混亂的人群撞倒在地,正正擋在瘋馬奔來的路徑中央!孩子的母親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呼,雙腿卻像釘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眼看碗口大的鐵蹄就要踏落,千鈞一發(fā)之際,角落里那個青衫身影動了!范蠡如一道離弦的青影,疾掠而出,并非直撲驚馬,而是斜刺里沖向街邊一個賣竹器的攤子,抄起一根丈余長、剛?cè)岵膿胃葜窀汀K職忾_聲,竹竿如靈蛇般探出,精準無比地在那瘋馬前蹄著地的瞬間,閃電般插入蹄下地面與斷木之間,手腕一抖,借力猛挑!那力道用得極巧,并非硬抗,而是順著瘋馬前沖之勢往斜上方一送、一引。只聽一聲沉悶的碰撞,瘋馬龐大的身軀竟被這股四兩撥千斤的巧勁帶得一個趔趄,重心驟失,轟然側(cè)倒,擦著那嚇傻的孩童滾翻出去,激起漫天塵土。馬匹掙扎嘶鳴,卻再也無法站起。范蠡丟開竹竿,俯身抱起那瑟瑟發(fā)抖的孩子,輕輕拍去他滿身的灰土,溫言道:“莫怕,莫怕,沒事了?!?孩子的母親撲過來,抱住孩子,對著范蠡哭喊著叩謝,語無倫次。范蠡只是擺擺手,目光投向那被制服的驚馬,若有所思。方才那電光石火的一瞬,他不僅看到了馬的驚惶,更從那失控的狂態(tài)中,隱約窺見了某種與國運興衰暗合的、無序而暴烈的“勢”。

正午時分,范蠡回到城外清溪旁的自家小院。剛推開柴扉,便見老仆范叔一臉異色地迎上來:“先生,上午有貴客來訪!”范叔搓著手,顯得有些激動,“好大的排場!青帷軺車,駕車的都是四匹純色駿馬!隨從個個精悍。為首的是位大夫,自稱越國上大夫文種,特地從會稽山趕來拜訪先生!見您不在,留下重禮和名刺,說明日定當再來!”

“文種?”范蠡腳步一頓,眉峰微挑。他接過范叔遞來的名刺,是打磨光潔的竹片,上書“越國上大夫文種頓首再拜”數(shù)字,筆力雄健,透著一股焦灼。他掂了掂那幾匣包裝精美的禮物,無非是些越地特產(chǎn)的上好絲綢、珠玉,沉甸甸的,價值不菲。“知道了。”范蠡神色平靜,隨手將名刺和禮盒置于院中石案之上,仿佛那只是尋常物件,“范叔,把這幾匣東西收進庫房,仔細記檔?!彼约簞t拿起鋤頭,走向菜園,仿佛那遠道而來的上大夫,還不如眼前這幾畦亟待除草的春韭重要。

“先生!”范叔捧著禮盒,有些發(fā)急,“那可是越國的大夫!如今越國遭了大難,人家如此誠心……”

范蠡揮動鋤頭,泥土翻飛,動作沉穩(wěn)有力:“國之將亡,其禮也厚。越國風雨飄搖,他文子禽(文種字子禽)不遠千里而來,所求者大,所圖者急。此時見我,不過病篤亂投醫(yī)罷了?!彼O聞幼?,望向東南方隱約的山巒輪廓,聲音低沉下去,“況且,吳強越弱,夫差挾新勝之威,勢如烈火。勾踐困守窮山,糧秣斷絕,甲兵盡喪,人心惶惶……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一步踏錯,便是舉國傾覆,萬劫不復。此時入局,如履薄冰,如蹈烈火啊?!?他眼中閃過一絲悲憫,復又化作深潭般的沉靜,繼續(xù)揮動鋤頭,仿佛要將胸中翻騰的思緒與那無形的巨大壓力,一同深深埋進腳下的泥土里。

翌日清晨,溪邊薄霧尚未散盡,青草上綴滿露珠。范蠡手持一竿青竹釣竿,端坐于溪畔一方平滑的大石上。他并未掛餌,只是將空鉤垂入清澈見底的溪流中。水流潺潺,幾尾銀亮的小魚好奇地繞著那無餌的直鉤游弋,時而觸碰,又倏忽散去。范蠡的目光沉靜地落在水面,仿佛在凝視著某種玄奧的圖案,又似透過這流動的溪水,看到了更遠處波詭云譎的天下棋局。他釣的,從來不是魚。

遠處官道上,車輪粼粼,打破了山野的寂靜。那輛昨日曾造訪過的青帷軺車再次駛來,在離溪畔不遠的小徑旁停下。依舊是昨日的氣派,四匹駿馬神駿非凡。車簾掀起,文種身著一襲莊重的紫色深衣,腰束錦帶,佩玉琳瑯,在兩名隨從的扶持下下了車。他面容清癯,眉宇間鎖著濃得化不開的憂慮,長途跋涉的風塵和巨大的精神壓力,在他眼角的細紋和略顯蒼白的臉色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他整了整衣冠,揮手示意隨從留在車旁,自己則放輕腳步,緩緩走向溪邊垂釣的范蠡。

文種在范蠡身后數(shù)步處停下,對著那專注垂釣的背影,深深一揖,姿態(tài)放得極低:“越國下臣文種,冒昧打擾先生清修。昨日匆匆未遇,今日特來拜謁,還望先生恕罪。”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刻意收斂的恭敬,在潺潺水聲中卻異常清晰。

范蠡身形未動,連持竿的手都未曾有一絲顫抖,目光依舊凝在水面浮沉的空鉤附近,仿佛未曾聽見身后的動靜。只有溪水打著旋兒流過,時間在沉默中拉長。文種保持著躬身的姿勢,額角隱隱滲出汗珠,卻不敢有絲毫懈怠。他深知,眼前這看似平凡的釣者,極可能是越國最后一線生機的關鍵所在。

良久,范蠡才緩緩開口,聲音平淡無波,如同他眼前流淌的溪水:“大夫遠道辛苦。然范蠡不過楚地一介山野村夫,躬耕自足,粗通文墨而已。大夫位至上卿,國之重器,屈尊降貴來尋我這無用之人,豈非明珠暗投,徒惹天下人笑話?” 他依舊未回頭,空鉤在水里劃出一道細微的漣漪。

文種心頭一緊,知道這是范蠡的推脫之詞,更是試探。他直起身,深吸一口氣,語氣愈發(fā)懇切:“先生過謙了!先生之名,豈是文種妄測?昔年宛令三顧茅廬不得見先生真顏,先生批點其案牘積弊,寥寥數(shù)語便令其汗流浹背,宛城遂治。先生于市井觀商賈貿(mào)易,能預知物價漲落,使貧者得利,富者心服。先生于山野觀草木鳥獸,能推演天時豐歉,使鄉(xiāng)鄰避禍。此等經(jīng)天緯地、洞徹幽微之才,豈是‘粗通文墨’四字可蔽?文種雖愚鈍,亦知先生乃當世臥龍,潛隱于此,非不能也,乃待時也!” 他言辭懇切,句句點出范蠡過往不凡之處,目光灼灼地盯著那清瘦的背影。

范蠡終于微微側(cè)過臉,眼角余光掃過文種。這位越國大夫風塵仆仆,紫衣雖貴,卻掩不住眉宇間深重的疲憊與焦慮,然而那雙眼睛里,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執(zhí)著與孤注一擲的熾熱。范蠡心中微動,面上卻依舊平靜:“大夫謬贊,皆是以訛傳訛罷了??v使蠡有幾分薄名,亦是楚人。吳越相爭,干戈擾攘,此乃東南之事。我楚地偏安,山高水遠,何苦卷入那生死漩渦之中?大夫請回吧?!彼滞筝p抖,提起釣竿,空鉤離水,在晨光下閃著一點寒芒。

文種見范蠡再次拒絕,且點出了身份立場這一關鍵障礙,心頭如被重錘擊中,臉色又白了幾分。但他豈能輕易放棄?他踏上一步,幾乎與范蠡并肩立于溪石之上,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先生!文種豈不知吳越相爭,楚可坐觀?然唇亡齒寒之理,先生洞若觀火!夫差其人,豺狼之性,貪戾無厭。其父闔閭死于越人之手,此仇不共戴天!今夫椒一戰(zhàn),越國精銳盡喪,會稽山不過彈丸之地,朝夕可破。一旦越亡,夫差挾大勝之威,其兵鋒所指,豈會止于越地?北上爭霸中原是其夙愿,然其側(cè)翼,豈容楚國安臥?臥榻之旁,猛虎眈眈!屆時,楚國能獨善其身乎?吳軍鐵蹄,必踏破荊襄!” 文種的話語如同重鼓,敲在范蠡心頭,也敲在寂靜的山谷里,激起陣陣回音。他指著東南方向,仿佛已看到那血色的烽煙即將蔓延至楚國的疆域?!跋壬 蔽姆N猛地一揖到底,聲音帶著哽咽般的悲愴,“文種此來,非僅為越國存亡一哭,更為楚國安危,為這天下蒼生免遭吳國暴虐鐵蹄而求!望先生念在黎民涂炭,念在楚國亦是故土,賜一良策!越國雖小,亦可為楚之藩籬!勾踐雖敗,其志未泯!若得先生臂助,未必不能死中求活!文種……代我主,代越國萬民,泣血以請!” 說到最后,堂堂上大夫,聲音已然哽咽,躬下的身體微微顫抖。

溪水依舊流淌,薄霧在林間緩緩流動。范蠡握著冰冷的釣竿,沉默如山。文種那悲愴而極具洞察力的言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蕩起巨大的波瀾。唇亡齒寒!這四個字如同驚雷。他目光再次投向東南那片黯淡的星野,又轉(zhuǎn)向西南楚郢都的方向,腦海中瞬間推演開無數(shù)可能:夫差滅越后的兵鋒,楚國可能的應對,列國的反應……一幅幅血與火的圖景交織翻騰。他并非不愛楚國,正因深愛,才更知文種所言絕非危言聳聽。良久,范蠡終于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仿佛抽走了他胸中郁結的塊壘。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第一次正眼看向這位形容憔悴卻目光灼灼的越國使者。手中的釣竿輕輕擱在溪石上。

“大夫之言,如晨鐘暮鼓,震聾發(fā)聵。”范蠡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再無之前的疏離,“蠡,雖山野之人,亦知覆巢之下無完卵。吳虎之側(cè),楚豈能安枕?”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銳利,直視文種,“然,越國如今之勢,譬如累卵懸于千仞,危若朝露。勾踐大王身陷絕地,外有強敵鐵壁合圍,內(nèi)無糧草,士卒離心。大夫欲求一策而挽狂瀾……難!難如登天!” 連說兩個“難”字,字字千鈞。

文種心頭剛剛?cè)计鸬南M鹈?,被這冰冷的“難”字澆得一窒,臉色瞬間灰敗,眼神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然而,范蠡話鋒陡轉(zhuǎn),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穿透了文種的絕望:“然,天不絕人之路!死局之中,尚存一線極其兇險、極其屈辱之生機!此策,非大勇者不能行,非大忍者不能受!非有臥薪嘗膽、忍人所不能忍之志,絕難成功!且問大夫,”范蠡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利劍,緊緊鎖住文種,“勾踐大王,可愿受此奇恥大辱?可愿……暫時低下那高貴的頭顱,甚至……為奴于吳?”

“為……為奴于吳?”文種如遭雷擊,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驚駭與難以置信!他設想過種種艱難,甚至想過割地賠款,納貢稱臣,卻從未敢想,這位隱士提出的,竟是讓一國之君屈身為奴!這簡直比死亡更難以接受!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由灰敗轉(zhuǎn)為慘白,嘴唇哆嗦著,一時竟說不出一個字。溪邊的風,似乎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范蠡將文種的震驚與掙扎盡收眼底,神色依舊沉靜如水。他彎腰,從溪畔濕潤的泥土中隨手拾起一枚扁平的卵石,置于掌心,遞到文種眼前:“大夫請看此石。”文種下意識地看向那枚普通的石頭。

“此石生于溪中,棱角盡被流水磨去,圓滑光潤?!狈扼坏穆曇羝届o無波,卻蘊含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流水之力,至柔至弱,卻能銷金斷玉,磨平棱角。何也?因其順勢而為,遇方則繞,遇阻則蓄,遇低則奔涌不息!夫差新勝,其勢如烈火燎原,其鋒如萬仞高山。越國此刻,恰似這溪中之石,若以卵擊石,硬抗其鋒,唯有粉身碎骨,化為齏粉一途!唯有……”他五指緩緩收攏,將那枚卵石緊緊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個沉重而屈辱的命運,“唯有將自己放得比流水更低,低入塵埃,低至淤泥!暫時斂起所有的鋒芒與尊嚴,卑躬屈膝,以最謙卑的姿態(tài),最豐厚的賄賂,最動聽的哀懇,去……求和!去求一個暫時為奴、茍延殘喘的機會!”他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文種心上。

“大夫!”范蠡猛地攤開手掌,那枚卵石靜靜躺在掌心,光滑的表面反射著微光,“唯有先存此身,才能圖謀后事!此‘卑辭厚禮,暫棲虎口’之策,看似屈辱至極,卻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唯一活路!忍得一時之辱,方有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以圖東山再起之機!此乃以屈求伸,以退為進!若大王無此忍辱負重、含垢圖存之志,縱有千般妙計,亦是枉然!”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東南,那黯淡的星野仿佛也因他這番話而蒙上了一層血色與決絕的微光。“此策,非為茍且偷生,乃為……雪恥!”

文種死死盯著范蠡掌中那枚光滑的卵石,胸膛劇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風箱。范蠡的話語,字字如刀,剖開了血淋淋的現(xiàn)實,也撕開了那看似絕無可能的一線縫隙!屈身為奴!這是何等駭人聽聞、奇恥大辱的提議!然而,這“卑辭厚禮,暫棲虎口”八字,卻又像一道撕裂絕望深淵的微弱天光,殘酷,卻無比真實!他仿佛看到夫差驕橫得意的臉,看到伍子胥那冰冷警惕的眼神,也看到會稽山巔,勾踐那布滿血絲、深陷絕望卻又燃燒著不甘火焰的雙眸。巨大的屈辱感和那微弱卻致命的生機在他心中瘋狂撕扯,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撕裂。他踉蹌一步,扶住溪邊一株老柳,指甲深深摳進粗糙的樹皮里,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冷汗浸透了他的深衣內(nèi)襯,緊貼在背上,冰冷刺骨。過了許久,久到溪水仿佛都停止了流動,文種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帶著血腥氣的字:“先生……此策……雖……雖萬死……文種……必……力諫吾王!” 每一個字,都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抬起頭,看向范蠡,眼中已無淚,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范蠡看著文種眼中那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微微頷首。他知道,這位大夫的脊梁,已在這巨大的沖擊下被強行壓彎,卻并未折斷,反而淬煉出了一種背負重辱前行的韌性。他彎腰拿起石案上昨日文種留下的名刺竹片,又從懷中取出一柄隨身的小刻刀。月光下,刀鋒在竹片上劃過,發(fā)出細微而清晰的沙沙聲。文種屏息凝神,只見范蠡運刀如飛,字跡瘦勁如鐵,深深嵌入竹片:“存越之機,在屈身,在厚賂,在堅忍。蠡不才,愿隨大夫,共赴會稽?!?落款處,赫然是“楚人范蠡”四字。

文種接過那猶帶竹木清香的竹片,指尖撫過那深刻有力的字跡,如同撫過越國冰冷脈搏下最后一絲跳動的生機。一股巨大的熱流猛然沖上他的眼眶,他猛地攥緊竹片,對著范蠡,再次深深拜下,這一次,額頭幾乎觸到冰冷的溪石地面:“先生大恩,越國上下,沒齒難忘!文種……代我主,拜謝先生!” 聲音哽咽,帶著劫后余生般的顫抖。

范蠡伸手將他扶起:“大夫請起。事不宜遲,當速返會稽。越國存亡,只在旦夕之間?!彼ь^望向東南方天際,那幾顆黯淡的主星,在沉沉夜幕中似乎微弱地掙扎著閃爍了一下?!按巳?,”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悉命運般的沉重,“前路艱險,荊棘密布,非獨刀兵之危,更有人心鬼蜮。大夫與蠡,皆需……慎之又慎?!?/p>

當夜,文種便宿于范蠡的草廬。一盞昏黃的油燈下,兩人對坐。范蠡并未多言越國具體事務,而是取出一卷他自己繪制的東南山川輿圖,徐徐展開。圖上江河縱橫,山巒起伏,關隘、城池、道路標注得極為詳盡,甚至許多不為人知的險僻小徑也清晰在列。更令人心驚的是,吳國境內(nèi)主要的倉廩、兵營位置,竟也一一標注!文種看得倒吸一口涼氣,心中對范蠡的深不可測更添十分敬畏。范蠡的指尖在圖上緩緩移動,從會稽山開始,劃過一道道曲折的路線,最終停留在姑蘇城外的水道之上。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為文種剖析著吳國的命門所在——那些看似強大堡壘下的補給線弱點,那些被勝利掩蓋的驕兵之態(tài),以及夫差身邊不同勢力的微妙平衡。每一個判斷,都直指要害,仿佛他早已置身于吳越爭斗的漩渦中心洞察多年。文種聽得心潮澎湃,又覺遍體生寒,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對手的輪廓與己方那渺茫卻并非不存在的勝機。油燈爆出幾點燈花,映照著兩人凝重而專注的臉龐,直至東方泛起魚肚白。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范蠡草草收拾了幾件衣物,幾卷最重要的書簡,打成一個簡單的行囊。老仆范叔默默牽來了家中唯一一匹代步的駑馬。文種的青帷軺車已候在院外,四匹駿馬不安地踏著蹄子。

范蠡站在柴扉前,最后回望了一眼這居住了多年的小院。晨曦中的茅屋、菜畦、溪流,都籠罩著一層柔和的微光,寧靜而充滿生機。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氣,眼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不舍。此去,便是投身于滔天巨浪,九死一生。再歸來,不知是何年何月,更不知是否還有命歸來。他彎腰,從門旁一株茂盛的忍冬藤上,摘下一片鮮嫩的綠葉,輕輕摩挲了一下,然后小心地夾入隨身攜帶的一卷《計然》書簡之中。

“先生,請登車。”文種親自掀開車簾,恭敬地請道。

范蠡收回目光,眼中所有的不舍與留戀瞬間斂去,化為一片深潭般的沉靜與決然。他對著老仆范叔點了點頭,沒有多余的言語,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那輛象征著巨大危機與未知前程的軺車。青色的布簾落下,隔絕了熟悉的風景。

車輪碾過布滿碎石的小徑,轆轆作響,駛向通往東南方向的官道。范蠡坐在車內(nèi),閉目養(yǎng)神,面色沉靜如水。文種坐在他對面,看著這位新請到的奇才,心中百感交集,既有絕處逢生的激動,又有對前路莫測的深深憂慮。

軺車駛上平坦的官道,速度加快。范蠡忽然睜開眼,推開車廂旁的小窗。晨風猛地灌入,帶著遠方曠野的氣息。他望向車后,宛城的輪廓在薄霧中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下。而前方,道路延伸向未知的東南,那里是血與火的戰(zhàn)場,是屈辱的深淵,也是他范蠡以胸中經(jīng)緯,試圖力挽狂瀾的起點。

他輕輕放下車窗,隔絕了風聲。車廂內(nèi)恢復了安靜。文種忍不住開口:“先生,此去會稽,路途尚遠,不知先生還有何教我?”

范蠡目光沉靜,望著車廂頂部晃動的陰影,緩緩道:“蠡離楚之時,曾觀天象,見客星犯斗牛之宿,其芒赤而帶煞。此主東南殺伐慘烈,大將隕落之兆。若我所料不差,越國軍中……恐有棟梁之材,已遭不測?!彼穆曇舻统炼隙?,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預判力量。

文種聞言,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猛地想起前幾日接到的最后一份來自會稽山的密報,提及大將靈姑浮為護主突圍,身陷重圍,力戰(zhàn)殉國……消息被死死封鎖,尚未外傳!他看向范蠡的眼神,已不僅僅是敬服,更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與一絲敬畏——此人洞察幽微,竟至于斯!

范蠡仿佛沒有看到文種的驚駭,只是將目光重新投向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陌生的田野山巒。晨光漸熾,照亮了他沉靜而深邃的側(cè)臉,也照亮了前方漫長而布滿荊棘的道路。他心中默念:“楚山不高,終非潛龍久居之地。東南雖險,卻是風云際會之淵藪。范蠡……去矣?!避囕啙L滾,載著楚地的隱逸奇才,向著那血火交織的越國絕境,義無反顧地駛?cè)ァ?/p>


更新時間:2025-08-10 06: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