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像是聽到了他無聲的吶喊,很快就給了他一個更加殘酷的答案。
僅僅三天后。
這三天,是林巖穿越以來最煎熬的三天。饑餓像跗骨之蛆,啃噬著每一個人的神經。原主那點可憐的家底——墻角瓦罐底下埋著的最后小半袋混雜著麩皮和沙石的糙米,在五張饑餓的嘴(加上他自己)面前,迅速見了底。蘇婉清把每一粒米都數著下鍋,熬成稀得能照見人影的薄粥,先喂給病懨懨的弟弟蘇文,再分給其他人。趙小蠻吃得最多,那點粥水對她龐大的消耗來說無異于杯水車薪,她常常在喝完自己那份后,就沉默地走出破屋,在村子附近的山腳轉悠,試圖尋找任何能入口的東西——草根、野果、甚至蟲子。柳紅袖則發(fā)揮著她曾經的“職業(yè)特長”,用身上僅剩的、一枚磨得發(fā)亮的劣質銅簪,試圖去跟村里那些同樣面黃肌瘦的婦人換點吃的,但收效甚微,往往只換來幾句刻薄的奚落和警惕的關門聲。
林巖也沒閑著,拖著虛弱的身體,在屋后那點貧瘠得幾乎長不出草的薄田里翻找,試圖挖出點什么能吃的塊莖,或者尋找能設下陷阱捕捉小型野獸的地方。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揮動那把銹跡斑斑的鋤頭,都讓他眼前發(fā)黑,汗如雨下。這具身體,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
就在林巖挖完最后一塊凍得硬邦邦的土坷垃,拄著鋤頭喘氣,盤算著是不是該讓趙小蠻冒險去更遠的林子深處碰碰運氣時,一陣刻意加重、帶著明顯官威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林巖!林巖在家嗎?”一個拖長了調子、油滑中透著不耐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林巖心頭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丟下鋤頭,快步走到那扇破木門前。門被從外面不客氣地推開了半扇。
門口站著兩個人。當先一個,穿著漿洗得還算干凈的青色棉布長袍,頭戴一頂半新不舊的瓜皮帽,手里捏著一卷發(fā)黃的冊子,正是黑石村的里正,王有財。他五十歲上下,一張圓臉上嵌著雙精明的三角眼,此刻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林巖。他身后跟著個穿著皂色短打、腰間掛著根水火棍的漢子,一臉橫肉,眼神兇狠,是村里的稅吏兼打手,張彪。
王有財的目光像兩把刷子,毫不客氣地掃過林巖那身破爛,然后越過他,精準地落在屋角草堆上擠在一起的蘇婉清、柳紅袖和趙小蠻身上。那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算計,還有一絲看到獵物的興奮。
“喲呵,”王有財拖長了調子,三角眼里的精光更盛了,“林小子,出息了啊?這才幾天不見,屋里頭……夠熱鬧的???”他故意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壓迫感,“聽說你收留了幾個來路不明的流民?膽子不小嘛!”
林巖的心沉到了谷底,硬著頭皮道:“王里正,她們……都是遭了難的可憐人,沒地方去,暫時……”
“暫時?”王有財嗤笑一聲,打斷他,手里的冊子“啪”地一聲拍在另一只手掌上,“林巖!你是軍戶!你爹娘死了,這丁稅、軍賦,可都落在你頭上!朝廷的規(guī)矩,軍戶收留無籍流民,視為‘蔭戶’!懂不懂什么叫‘蔭戶稅’?嗯?”
他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巖臉上:“上頭發(fā)話了!為了籌措軍餉,安撫流民,特加征‘丁口稅’!你自家一口人,丁稅一份!收留一個無籍流民,視為新增一口,丁稅翻倍!收留兩個,再翻倍!以此類推!”
他伸出三根肥胖的手指,在林巖眼前晃了晃,嘴角咧開一個殘酷的笑容:“你屋里頭,不算那個快斷氣的小崽子,整整三個無籍的!一個翻一倍!兩個翻兩倍!三個,就是翻三倍!再加上你自家的那份……林巖啊林巖,你今年要交的糧稅,是原來的八倍!八倍!”
“八倍?!”林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眼前陣陣發(fā)黑。原主記憶里那份沉重的、幾乎能壓垮人的原稅額,瞬間乘以八,化作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在他的背上!
“怎么?不信?”王有財冷笑一聲,唰地展開手中的冊子,手指點著上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白紙黑字,官府大印!你自個兒瞧瞧!這可是縣令大人親自簽發(fā)的告示!”
林巖的目光掃過那冊子,上面的墨跡和鮮紅的官印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知道這是真的。這吃人的世道,這敲骨吸髓的官府!
“王里正,”林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壓抑而有些發(fā)抖,“我家的地您是知道的,就屋后那點薄田,往年風調雨順,收的那點糧食,連交原稅都勉強,年年都要東挪西借才能湊夠數!今年這天氣……您看看,旱得地都裂了!蝗蟲又剛過境!八倍?這是要我的命?。 ?/p>
“要你的命?”王有財三角眼一翻,臉上那點虛偽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只剩下赤裸裸的狠厲,“林巖!你收留流民的時候,怎么不想想后果?朝廷的規(guī)矩,是你能隨便破的?縣令大人和城里的劉老爺(本地豪強)體恤民情,這已經是格外開恩了!給你指條明路!”
他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市儈氣:“你屋里頭這三個……姿色都還過得去嘛!尤其是那個穿素裙的,還有那個……嘖嘖,一看就是窯子里出來的,懂風情的。那個野丫頭,力氣看著也不小,能干活。你把她們交出來,由村里……不,由官府統(tǒng)一處置發(fā)賣,這‘蔭戶稅’嘛,自然就沒了!說不定還能給你折點糧食,抵了你自家的稅!這才是正路!不然……”
他身后的張彪適時地踏前一步,腰間的棍子被他握得咯吱作響,臉上橫肉抖動,兇神惡煞地吼道:“不然,限期一個月!一個月后,糧稅交不齊,男的充軍!發(fā)配到北邊最苦的堡子當炮灰!女的嘛……嘿嘿,官賣!賣到窯子里去,或者給大戶人家當牛做馬!你自己掂量掂量!”
充軍!官賣!
這四個字如同冰錐,狠狠刺進林巖的耳朵,也刺進了屋內三個女子的心里!
蘇婉清猛地抱緊了懷里昏睡的弟弟,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臉色慘白如紙,看向林巖的眼中充滿了驚懼和哀求。柳紅袖臉色鐵青,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那潑辣勁兒被巨大的恐懼壓了下去,只剩下一種瀕臨絕境的蒼白。連一直沉默蜷縮著的趙小蠻,也猛地抬起了頭,那雙野性未馴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強烈的、如同困獸般的兇光,手已經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柴刀柄上!
“一個月!林巖!記住了!就一個月!”王有財最后丟下這句冰冷的話,像看死人一樣掃了林巖和屋里的女人一眼,帶著張彪,趾高氣揚地轉身走了。
破舊的木門被他們隨手帶上,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震得整個破屋都仿佛在顫抖。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小小的破屋。
蘇婉清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終于忍不住響了起來,像受傷的小獸在嗚咽。柳紅袖咬著嘴唇,死死盯著那扇破門,胸口劇烈起伏。趙小蠻的手依舊按在刀柄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眼神兇狠地盯著門口的方向,像一頭隨時會撲出去的狼。
林巖背對著她們,身體僵硬地站在門口,面對著那扇破木板門。八倍糧稅!一個月!充軍!官賣!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