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的長安,仿佛被一塊浸透了水的巨大灰布兜頭罩住,雨下了整整三日,
未曾有片刻停歇。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朱雀門巍峨的檐角上,
雨水順著琉璃瓦匯成渾濁的溪流,在御道兩側(cè)的青石板上砸出無數(shù)個小小的、絕望的水渦。
空氣里彌漫著濕透的泥土、朽木和某種更深沉的、揮之不去的陰冷氣息。這雨,
澆熄了朱雀大街上往日的喧騰,卻澆不滅人心深處滋長的流言蜚語。它們?nèi)缤?/p>
無孔不入地滲透進(jìn)每一扇緊閉的門窗縫隙?!奥犝f了沒?裴相家的掌上明珠,昨夜…沒了!
”“大婚夜??!剛拜完天地,送進(jìn)洞房還沒一個時辰,人就…”“嘖嘖,紅事轉(zhuǎn)眼成了白事,
裴相府那紅綢都還沒摘呢,又掛上白燈籠了,看著都瘆人?!薄罢f是急癥,
御醫(yī)都請去了三撥,全搖著頭出來??赡挠心敲葱昂醯募卑Y?”“噓…小聲點,
莫不是…沾了不干凈的東西?裴家那新姑爺,克妻的名聲…”“別瞎說!不過…要論邪門,
還得是那位…聽說裴府連夜派人去請了?!薄澳俏唬克弧闶钦f…‘鬼手’沈???
”“除了她還有誰!專跟死人打交道的晦氣行當(dāng),聽說她驗尸的時候,死人都會開口說話!
邪性得很!”“噓——快走快走!別沾了晦氣!”低語聲在濕漉漉的街角巷尾迅速消散,
留下更深的寒意。一輛通體漆黑、毫無裝飾的馬車碾過積水,
悄無聲息地停在裴相府那扇沉重?zé)o比的朱漆獸頭大門前。車門推開,
一只穿著樸素灰布鞋的腳穩(wěn)穩(wěn)踏在濕滑的石階上,積水漫過鞋底邊緣,留下一個淺淺的印痕。
車上下來的人,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灰色葛布袍子,寬大得幾乎罩住了整個身形,
只在腰間松松系了根同色的布帶。烏黑的長發(fā)隨意挽了個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
雨水順著她低垂的帽檐邊緣淌下,在她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頰上劃過冰涼的水線。
她微微抬了抬頭,露出一雙眼睛——那不是尋常女子的杏眼或鳳眸,而是深潭般的墨色,
古井無波,像是沉埋了千年的寒冰,將周遭所有的喧嘩、悲慟,乃至這傾盆的雨幕,
都隔絕在外。門房管事早已得了吩咐,強(qiáng)忍著對這“晦氣”之人的本能排斥,
匆匆撐開一把油布傘,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沈…沈仵作,您可算來了!
靈堂…在后院西廂暖閣,相爺…相爺他…” 管事的話堵在喉嚨里,
只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眼神里混雜著恐懼和一種病急亂投醫(yī)的絕望。沈骸沒應(yīng)聲,
只是微微頷首。她步履無聲,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穿過被雨水沖刷得格外慘白的庭院。
廊下懸掛的素白燈籠在濕冷的風(fēng)中搖晃,投下幢幢鬼影。
空氣里浮動著濃烈的檀香、紙錢焚燒的焦糊味,
還有一絲被極力掩蓋、卻依舊頑固滲出的、屬于新漆木器的刺鼻氣味——那是新棺槨的味道。
壓抑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嗚咽,從緊閉的房門后傳來,又被無情的雨聲吞沒。
靈堂設(shè)在后院一處原本用作暖閣的軒敞廳堂內(nèi)。此刻,
巨大的空間被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悲傷填滿。正中央,
一副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槨停放在臨時搭起的靈床上,棺蓋尚未合攏。棺木四周,
是堆積如山的素白紙花、挽聯(lián)和燃燒著的粗大素燭。燭火跳躍,
光影在四周垂掛的白幡上扭曲晃動,映照著靈前幾張毫無血色的面孔。當(dāng)朝宰相裴度,
一身素服,獨自坐在棺木左側(cè)的一張?zhí)珟熞紊?。不過一夜之間,
這位權(quán)傾朝野、向來以沉穩(wěn)威嚴(yán)著稱的老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神。他腰背佝偂著,
往日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銀發(fā)凌亂地散在額前,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那口棺木,
里面空洞得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燼。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枯瘦如柴,
正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一個身著孝服、身形頎長的年輕男子跪在棺前,
正是新科探花、昨夜的新郎官——陸文昭。他形容憔悴,雙目紅腫,似乎悲痛欲絕,
伏在地上哀哀哭泣,肩膀不住地聳動,口中反復(fù)念著亡妻的小字“婉娘…婉娘…”。然而,
他低垂的眼瞼深處,那偶爾飛快掠過的、極力壓制的情緒,卻并非純粹的悲傷,
更像是一種緊繃到極致的焦慮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陰鷙。沈骸的身影出現(xiàn)在靈堂門口,
如同一塊投入死水的堅冰。
她身上那股子揮之不去的、來自停尸房的陰寒氣息瞬間壓過了濃重的檀香。
壓抑的哭泣聲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驚恐的、審視的、悲痛的、麻木的,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仿佛她本身就是一個不祥的征兆。裴度渾濁的眼珠動了動,看向沈骸,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咕噥,像是破舊風(fēng)箱的殘喘。陸文昭的哭泣也猛地一頓,他抬起頭,
淚痕未干的臉轉(zhuǎn)向門口,當(dāng)目光觸及沈骸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時,
他瞳孔深處不受控制地掠過一絲極快的驚懼和強(qiáng)烈的厭惡。
“沈仵作…” 裴度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耗費著他殘存的生命力,
“小女…就拜托你了。” 那語氣,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孤注一擲。沈骸依舊沉默。
她徑直走向那口金絲楠木棺槨,步履沉穩(wěn),
對周圍那些交織著恐懼、嫌惡和最后一絲希冀的目光視若無睹。
棺木旁侍立著兩個相府的小廝,臉色慘白如紙,
端著凈手銅盆和毛巾的手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她并未立刻去看盆中的水,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先掃過棺木本身。昂貴的金絲楠木紋理細(xì)密,散發(fā)著幽暗的光澤,
嶄新得刺眼,邊緣處細(xì)微的木刺都還未曾磨平。棺蓋并未釘死,虛虛地蓋著,
露出一道漆黑的縫隙,仿佛一張無聲等待吞噬的巨口??諝庵心枪尚缕崤c木料混合的氣味,
混雜著一種更淡的、冰冷的、屬于金屬的獨特腥氣,隱隱鉆進(jìn)鼻腔。
沈骸的目光在棺蓋邊緣那道縫隙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落在那兩個小廝身上。
她伸出同樣蒼白、骨節(jié)分明的手,探入銅盆。水是溫的,帶著一股濃烈的皂角氣味。
她仔細(xì)地、緩慢地搓洗著每一根手指,直至指縫,動作一絲不茍,
如同在進(jìn)行某種神圣的儀式。冰冷的水珠順著她纖細(xì)的手腕滑落,消失在寬大的灰布袖口中。
靈堂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燭火燃燒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外面永無休止的雨聲。
陸文昭跪在棺前,身體似乎僵住了,連那做作的抽泣也停了下來。他低垂著頭,
脖頸的線條繃得死緊,只有眼角的余光,如同淬了毒的針,
死死釘在沈骸那雙正在凈手的手上。裴度枯坐椅上,渾濁的眼睛里最后一點微光,
緊緊追隨著沈骸每一個動作,仿佛那是他沉淪黑暗中的唯一坐標(biāo)。凈手完畢。
沈骸拿起一旁雪白的細(xì)麻布巾,同樣緩慢地、一點點擦干手上的每一滴水漬。
她將布巾放回小廝顫抖的托盤,然后,終于將目光投向了那口棺槨。她沒有絲毫猶豫,
雙手穩(wěn)穩(wěn)地搭在了沉重的楠木棺蓋上。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她深吸一口氣,
手臂肌肉在寬大的葛布袍下微微賁張,猛地發(fā)力!“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頭摩擦聲驟然撕裂了靈堂的死寂!
沉重的棺蓋被推開一道足以容納手臂探入的縫隙!
一股陰冷的、混合著奇異甜香和腐敗前兆的氣息猛地從縫隙中洶涌而出!
就在這氣息彌漫開的一剎那!棺內(nèi),一身刺目大紅嫁衣、頭戴華麗鳳冠的裴婉娘,
原本安靜閉目的臉,驟然扭曲!那雙緊閉的眼皮,毫無征兆地、猛地掀開!
空洞的、毫無生氣的眼珠直勾勾地“瞪”向上方!與此同時,
一只蒼白得如同玉雕、指甲上還染著鮮紅豆蔻的手,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感,
閃電般從嫁衣寬大的袖口里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沈骸剛剛擦拭干凈、正扶在棺沿的手腕!
冰冷!僵硬!如同鐵箍驟然鎖死!“嗬——”死寂被徹底打破!如同滾油潑進(jìn)了冰水!
“詐尸啊——!” 不知是哪個丫鬟先發(fā)出了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
瞬間引爆了靈堂內(nèi)壓抑到極致的恐懼。幾個膽子小的仆婦雙眼翻白,連哼都沒哼一聲,
直接軟倒在地,人事不省。原本侍立的小廝“哐當(dāng)”一聲丟掉了手里的銅盆,水花四濺,
連滾帶爬地向后縮去,撞翻了旁邊的紙馬紙人,嘩啦啦倒了一片?!巴衲?!
” 裴度猛地從椅子上彈起,又因巨大的眩暈踉蹌了一下,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椅背,
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木頭里,渾濁的老淚瞬間涌出,難以置信地盯著棺內(nèi)那只抓住沈骸的手。
“鬼!鬼??!” 陸文昭更是反應(yīng)激烈,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
整個人如同被烙鐵燙到般向后猛躥,手腳并用,狼狽地撞在身后的供桌上。
瓜果供品、香爐蠟燭稀里嘩啦滾落一地,燭火險些點燃垂落的白幡。他臉色煞白如金紙,
嘴唇哆嗦著,牙齒咯咯作響,看向棺木的眼神充滿了極致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身體篩糠般抖成一團(tuán)。一片極度的混亂與恐慌之中,只有沈骸,身形如淵渟岳峙,紋絲不動。
手腕上傳來的冰冷僵硬觸感如此真實,但她深潭般的眼眸里,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
她甚至沒有試圖掙脫那只“死人”的手。她的目光,銳利如解剖刀,
穿透了棺中彌漫的陰冷氣息,精準(zhǔn)地落在裴婉娘那張驟然睜眼、凝固著極致驚恐的臉上。
那驚恐絕非偽裝。是活人在面對某種巨大威脅時,瞬間被凍結(jié)的本能反應(yīng)。
沈骸的視線飛快下移,掠過新娘微微張開的、毫無血色的嘴唇,掃過頸部。
大紅交領(lǐng)嫁衣的領(lǐng)口下,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極不自然的青紫色,并向下蔓延。
她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那只死死抓住自己手腕的、涂著豆蔻的右手上——指甲縫里,
殘留著極其細(xì)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深褐色粉末痕跡。就在滿堂尖叫哭嚎聲浪達(dá)到頂峰,
幾乎要掀翻屋頂?shù)乃查g,沈骸清冷的聲音如同冰錐破開沸水,
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喧囂:“酒里有毒?!彼膫€字,字字如釘,鑿進(jìn)每一個驚魂未定的人耳中。
靈堂內(nèi)驟然一靜。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所有的哭喊、尖叫、混亂都卡在了喉嚨里。
只剩下粗重驚恐的喘息和燭火不安的跳動聲。無數(shù)雙眼睛,驚恐的、茫然的、震駭?shù)模?/p>
齊刷刷聚焦在沈骸身上,以及她那只被“死人”緊緊攥住的手腕。
陸文昭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連嘴唇都變成了灰白色。
他身體篩糠般的抖動猛地加劇,幾乎要從地上彈起來,眼神瘋狂閃爍,嘴唇翕動著,
似乎想辯解什么,喉嚨里卻只發(fā)出嗬嗬的怪響。裴度死死抓住椅背的手背上青筋暴突,
渾濁的淚水凝固在皺紋深刻的臉上,他死死盯著沈骸,聲音嘶啞破碎,
帶著一種瀕死般的急迫:“毒?什么毒?是誰?!婉娘…婉娘她…她說了什么?!
” 他看向棺中女兒那“睜眼”的臉,
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混合著巨大悲痛與最后一絲荒誕希冀的光芒。沈骸沒有看裴度。
她冰冷的目光,如同兩道無形的冰錐,越過混亂的人群,越過倒伏的供桌,
越過滿地狼藉的紙錢瓜果,穩(wěn)穩(wěn)地、帶著千鈞之力,
釘在了那個癱軟在地、抖如風(fēng)中落葉的新郎官——陸文昭身上。
她那只未被抓住的手緩緩抬起,食指伸出,筆直地指向陸文昭慘無人色的臉。
清冽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凍結(jié)靈魂的力量,響徹在死寂的靈堂:“合巹酒,
是你親手所調(diào)。”“鴆毒——就藏在金杯的夾層之中?!泵恳粋€字都像一把重錘,
狠狠砸在陸文昭的心口上。“轟!”陸文昭腦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
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在極致的恐懼和驟然被戳穿的驚駭下,徹底崩斷!
他像一灘徹底爛掉的泥,癱軟下去,身體劇烈地抽搐著,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絕望聲響。他拼命想搖頭,想否認(rèn),想嘶喊,
但巨大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咽喉,只能徒勞地張著嘴,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嗚咽。
冷汗如同小溪般從他額頭、鬢角涌出,瞬間浸透了孝服的前襟,留下深色的印記。那眼神,
充滿了被厲鬼索命般的絕望和瘋狂,死死盯著沈骸,
又驚恐萬分地瞥向棺木中那只抓住沈骸的、屬于他“亡妻”的手。
“不…不是我…不是我…” 他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了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充滿了瀕死的恐懼,卻虛弱得毫無說服力。他下意識地想要后退,
手腳并用,卻只是徒勞地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蹭動,孝服沾滿了香灰和打翻的供品殘渣,
狼狽不堪?!瓣懳恼选?!” 裴度猛地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
那聲音里蘊含的滔天怒火和撕心裂肺的痛楚,震得靈堂內(nèi)的白幡都簌簌抖動。
他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竟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踉蹌著就要撲向陸文昭,
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要將對方生吞活剝的烈焰!“你這狼心狗肺的畜生!
我裴家待你如親子,將掌上明珠下嫁于你!你竟…你竟敢下此毒手!
老夫…老夫要將你碎尸萬段!”幾個還算鎮(zhèn)定的家仆慌忙撲上去,
死死抱住幾乎失控的老相爺:“相爺息怒!相爺保重身體啊!” 混亂再次升級,
咒罵聲、拉扯聲、勸解聲、陸文昭絕望的嗚咽聲混雜在一起。一片喧囂混亂的中心,
沈骸依舊保持著那個被“亡者”抓住手腕的姿勢,如同風(fēng)暴眼中唯一靜止的礁石。
她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暴怒的裴度或崩潰的陸文昭。她的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探針,
再次掃過棺中裴婉娘的臉。那驟然睜開的、空洞的“死人眼”深處,
除了被沈骸點破“毒酒”時瞬間凝固的驚恐,此刻,在那極致的僵硬之下,
似乎還翻涌起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東西——一絲難以置信的震動?一絲被看穿一切的茫然?
甚至…一絲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生的掙扎?沈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
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那絲掙扎。她的指尖,在寬大袖袍的遮掩下,極其細(xì)微地動了一下,
似乎在感受著腕上傳來的力道。冰冷,僵硬,但并非全然是尸體的死沉。那緊扣的五指,
在極度的驚懼和某種強(qiáng)烈的意念驅(qū)使下,傳遞出一種微弱的、試圖傳達(dá)什么的緊繃感。
裴度在家仆的攙扶下勉強(qiáng)站穩(wěn),胸膛劇烈起伏,老淚縱橫。他猛地甩開攙扶的手,
不再看地上爛泥般的陸文昭,所有的絕望、憤怒、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統(tǒng)統(tǒng)化為一股孤注一擲的力量,猛地轉(zhuǎn)向沈骸。這位權(quán)傾天下的宰相,
竟踉蹌著向前撲出兩步,“噗通”一聲,直挺挺地朝著沈骸——或者說,
朝著那口停放著愛女棺槨的方向,重重跪了下去!膝蓋砸在金磚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沈仵作!沈先生!” 裴度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血沫的味道,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肺腑中擠出,“求您!老朽求您!救救婉娘!
只要能救活我的女兒…無論什么代價…老朽傾家蕩產(chǎn),肝腦涂地也心甘情愿!
求您施展通靈妙法!哪怕…哪怕只是讓她…讓她再與老朽說上一句話也好??!
” 他額頭觸地,花白的頭發(fā)散亂在冰冷的金磚上,身體因極致的悲痛和祈求而劇烈顫抖。
靈堂內(nèi)瞬間又靜了幾分。所有目光,帶著震驚、憐憫、一絲荒誕的希冀,
再次聚焦在沈骸身上。沈骸終于動了。她緩緩地、用一種極其穩(wěn)定而小心的姿態(tài),
將那只被“亡者”緊握的手腕,一點點從冰冷的桎梏中抽離出來。動作輕柔,
仿佛生怕驚擾了什么。她沒有立刻回應(yīng)裴度泣血的哀求。反而,她微微俯身,
向著棺槨內(nèi)那張凝固著驚恐與復(fù)雜神色的臉靠近。寬大的灰布帽檐投下的陰影,
將她的大半張臉都遮住了,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毫無血色的薄唇。她的唇,
湊近了裴婉娘那毫無血色的、微微張開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
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一切虛妄的力量,
清晰地送入棺中“亡者”的耳中:“假死藥…好玩嗎?”六個字,如同六道驚雷,
在裴婉娘封閉的意識深處轟然炸響!
那雙原本空洞瞪視著上方、只有驚恐凝固其中的“死人眼”,瞳孔驟然收縮!
一種遠(yuǎn)比先前聽到“毒酒”時更為強(qiáng)烈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駭然和難以置信,
如同洶涌的暗流,瞬間沖垮了那層強(qiáng)行維持的僵硬!那雙眼睛里的“死氣”被狠狠撕裂,
露出了屬于活人的、劇烈波動的驚濤駭浪!她的眼皮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顫動了一下!
這細(xì)微到極致的變化,只有近在咫尺的沈骸看得分明。沈骸直起身,
重新籠罩在帽檐的陰影下。她轉(zhuǎn)向跪在地上、額頭觸地、渾身顫抖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裴度,
聲音恢復(fù)了那種穿透靈堂的清冷,卻帶上了一絲奇異的、不容置疑的意味:“裴相請起。
”“令千金…” 她微微一頓,目光掃過棺中那張因極度驚駭而微微扭曲的臉,
聲音清晰地在死寂的靈堂中回蕩,“魂靈受驚,離體未遠(yuǎn)。此乃罕見的‘借尸還魂’之兆。
”“借…借尸還魂?” 裴度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混雜著泥土和絕望的灰敗,
此刻卻被這匪夷所思的四個字點燃了一絲狂亂的火苗。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沈骸,
像是在確認(rèn)自己是否聽錯。“然則,” 沈骸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寒冬朔風(fēng),
“魂魄雖未散盡,卻為劇毒與邪怨所侵,陰氣深重,徘徊于生死之界,難以徹底歸位。
尋常湯藥針石,已無濟(jì)于事。”她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
緩緩移向癱軟在地、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最后一片枯葉的陸文昭身上。“唯有至陽至烈之物,
方可驅(qū)散盤踞其身的陰煞邪怨,引渡魂靈重歸軀殼?!彼穆曇舨桓撸?/p>
卻帶著一種古老的、不容置疑的儀式感,
清晰地吐出驚心動魄的判詞:“需飲下…仇人三滴心頭熱血?!薄稗Z!
”靈堂內(nèi)再次炸開了鍋!“心頭血?!”“這…這豈不是要殺人取心?”“我的天爺啊!
這…這也太…”仆役們驚恐的抽氣聲、低語聲瞬間響起,
看向陸文昭的眼神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仿佛在看一個即將被獻(xiàn)祭的牲口。
幾個膽小的丫鬟更是直接捂住了眼睛,瑟瑟發(fā)抖。陸文昭的反應(yīng)最為激烈!
他如同被滾油潑到,整個人猛地一彈,
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瀕死野獸般的凄厲嚎叫:“不——!!” 他手腳并用,
瘋狂地向后蹭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他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心口,仿佛沈骸的目光已經(jīng)穿透他的皮肉,剜向他的心臟。
臉上是徹底的、歇斯底里的恐懼,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嘶聲力竭地哭喊:“她是妖女!
是妖孽!她在胡說!父親!父親救我!她是要害我!她要害我啊!婉娘不是我殺的!不是!
是她!是這個妖女在裝神弄鬼!棺木里那一定是妖法!妖法!” 他語無倫次,
指向沈骸的手指抖得像風(fēng)中的蘆葦。裴度跪在地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老宰相臉上交織著極致的痛苦、對女兒的瘋狂渴望,
以及聽到“取心頭血”時本能的驚駭與猶豫。他看看棺木中女兒那“睜眼”的臉龐,
又看看狀若瘋魔的陸文昭,再看看如同寒冰塑像般佇立的沈骸。
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仿佛在無聲地等待他的抉擇。
最終,對女兒那最后一絲渺茫生機(jī)的瘋狂渴望,如同燎原的野火,
徹底燒毀了所有的理智、猶豫和屬于宰相的威嚴(yán)。他猛地轉(zhuǎn)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餓狼般死死盯住陸文昭,那目光里再也沒有絲毫翁婿之情,
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一種近乎狂熱的決絕?!皝砣?!” 裴度嘶聲咆哮,
聲音因極致的情緒而扭曲變形,“拿下這弒妻的畜生!取…取血!”“父親——!岳父——!
!” 陸文昭魂飛魄散,發(fā)出凄厲到極致的慘叫。他拼命掙扎,如同被丟上砧板的活魚。
幾個粗壯的家仆得了死令,再無顧忌,如狼似虎地?fù)淞松先ィ?/p>
他們眼中也帶著對這“邪術(shù)”的恐懼,但更不敢違逆狀若瘋魔的老相爺。
粗糲的大手死死按住陸文昭的肩膀、手臂,將他整個人死死摁在冰冷的地面上。
陸文昭的哭嚎變成了絕望的嗚咽,身體徒勞地扭動掙扎,孝服被撕扯得凌亂不堪。
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
手里捧著一個剛從廚房取來的、雪白細(xì)瓷的敞口小碟,
還有一把平日里用來切割祭肉、寒光閃閃的尖細(xì)匕首。
他顫抖著走到被死死按住的陸文昭身邊,看著地上那張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
手抖得幾乎拿不穩(wěn)碟子。
“不…不要…饒命…饒命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陸文昭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哀求,
身體因極致的恐懼而劇烈痙攣。管事狠狠一咬牙,閉了閉眼,猛地俯身!
冰涼的刀刃閃電般貼上陸文昭左胸心臟位置的孝服!“嗤啦——!
”鋒利的刀刃輕易割開了幾層布料!露出底下蒼白的皮膚!陸文昭發(fā)出一聲非人的慘嚎,
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又被家仆死死摁回地面!管事的手抖得厲害,
刀刃在陸文昭心口上方懸停,遲遲不敢落下取血。他求助般地看向裴度。老宰相面如金紙,
身體搖搖欲墜,卻死死咬著牙,從齒縫里迸出兩個字:“取…血!”管事又看向沈骸。
沈骸只是靜靜地站在棺槨旁,帽檐下的陰影遮住了她的表情,
只有那冰冷的、毫無波動的目光,如同最終的審判,落在陸文昭的心口。管事深吸一口氣,
眼中閃過一絲豁出去的狠厲。他握緊匕首,刀尖對準(zhǔn)陸文昭心口上方、肋骨間隙的位置,
猛地用力一刺!動作快如閃電!“噗!”一聲輕微的、皮肉被刺破的悶響?!斑腊 ?!
” 陸文昭發(fā)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如同被掐斷脖子的慘叫,身體猛地一僵,
隨即劇烈地抽搐起來!鮮紅、溫?zé)帷е鼩庀⒌囊后w,瞬間從細(xì)小的傷口中涌出!
管事飛快地將雪白的瓷碟湊到傷口下方。殷紅的血珠,如同斷了線的紅珊瑚珠,
一滴、兩滴、三滴…接連滾落,在潔白的瓷碟底上,濺開三朵刺目驚心的血花!
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在檀香與紙灰彌漫的靈堂中彌漫開來,混合著死亡與新生的詭異氣息。
管事的手抖得幾乎端不住碟子,他強(qiáng)忍著巨大的生理不適,飛快地將沾了血的匕首丟開,
雙手捧著那盛著三滴心頭血的瓷碟,如同捧著滾燙的烙鐵,踉蹌著送到沈骸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