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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紅墻下的冷暖 胡瑞霞 9510 字 2025-08-10 11: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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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箭心初動暮春的云州府像被浸在蜜水里的枇杷,

黏稠的暖意裹著城墻磚縫里鉆出來的青苔氣,在街巷間漫溢。

府衙西角的靶場卻透著股剛硬的風——二十步外的樺木靶上,

簇新的紅綢心被箭矢扎得像朵開敗的石榴,最中心那支雁翎箭,箭尾的白羽還在微微震顫,

仿佛仍帶著離弦時的銳勁。沈硯之扯下頸間的汗巾,往額角按了按。

靛藍色的巡捕制服被汗水洇出深色的痕,緊貼著后背肩胛骨的輪廓,

那是常年握弓、揮棍練出的形狀。腰間的黃銅警棍墜得腰帶微微下沉,棍身被摩挲得發(fā)亮,

映出他英挺卻略帶青澀的眉眼。他今年二十有三,是云州府最年輕的捕頭,

一手家傳的射箭功夫在全州衙役里難逢對手,此刻望著靶心那片狼藉,嘴角卻沒什么笑意。

這場全州衙役與各坊文書的聯(lián)誼賽,本是府尹為了讓各司門多些往來才辦的。

射箭場邊圍了不少人,有穿著皂衣的同僚扯著嗓子叫好,

也有幾個戶房、刑房的文書姑娘湊在柳樹下說笑,帕子掩著嘴,目光卻時不時往靶場這邊瞟。

沈硯之不太習慣這樣的注視,他更熟稔的是深夜巡街時的月光,是追捕盜匪時的風聲,

而非這般被人當戲文看的熱鬧。他正低頭解箭囊的繩結,身后忽然飄來一陣極淡的草木氣,

像雨后田埂上的野菊,混著點墨跡的微澀。跟著響起的是個怯生生的女聲,

輕得像怕驚飛了檐下的燕子:“沈捕頭好身手?!鄙虺幹氖诸D了頓。這聲音不算陌生,

前幾日他在城郊查一樁偷牛案,蹲在田埂上看蹄印時,就聽見旁邊有窸窸窣窣的響動。

轉頭望去,見個穿灰布襦裙的姑娘正蹲在油菜地里,

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翅膀受傷的雛鳥往竹籠里放。她的發(fā)辮松松挽在腦后,

幾縷碎發(fā)垂在臉頰邊,沾著點金黃的油菜花粉,陽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

倒比那籠里的雛鳥還要怕人。當時他只匆匆瞥了一眼,

記住了她鬢邊別著的那朵曬干的野菊——不是時興的珠花,倒像從田埂上隨手摘的,

透著股土氣的干凈。此刻他轉過身,果然是那日的姑娘。她手里捧著個粗布帕子,

天青色的布面上繡著幾針簡單的蘭草,針腳不算精細,卻繡得密密實實。她的指尖捏著帕角,

顯然是有些緊張,見他望過來,慌忙垂下眼,長睫毛像兩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是戶房的蘇文書?”沈硯之認出了她。戶房與巡捕房偶有往來,查商戶賬簿時見過幾次,

她總是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埋著頭用毛筆抄寫文書,握筆的手指纖嫩如蔥。

蘇晚聽見他叫出自己的身份,臉頰騰地泛起層薄紅,像被晨露打濕的桃花瓣。

她把帕子往前遞了遞,聲音比剛才清楚了些,卻還是帶著點顫:“沈捕頭認得我?

我……我替李主事來送各坊的成績冊?!彼哪抗獠蛔杂X地瞟向他腳邊的箭囊,

那里插著七八支雁翎箭,箭桿光滑,尾羽齊整,“剛看您射箭,

那最后一支……竟從先前的箭眼里穿過去了,比話本里寫的神射手還厲害。

”沈硯之接過帕子的瞬間,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掌心。那觸感和他想象中不同,

不像尋常姑娘家那樣細軟,反而帶著點粗糙的磨痕,像被砂紙輕輕打過。

他心里微微一動——后來才知道,那是常年幫家里納鞋底磨出來的,

是替爹娘算田租時扒拉算盤珠蹭的,是在油燈下抄錄文書時被毛筆桿硌的。

這些印記藏在她溫軟的掌心,像藏著一整個蘇家村的日月。“蘇文書過譽了。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有些僵硬。在巡捕房待久了,

見慣了兇神惡煞的盜匪、哭天搶地的苦主,這般輕聲細語的姑娘,倒讓他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帕子,天青色的布上,蘭草的葉片被繡得歪歪扭扭,卻有種笨拙的認真,

像她此刻微垂的眉眼。“不敢當‘過譽’二字?!碧K晚的頭垂得更低了,

發(fā)間那朵干野菊輕輕晃動,“李主事還在那邊等著,我……我先過去了。”她說著就要轉身,

裙擺卻被腳下的石子絆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晃,懷里抱著的成績冊嘩啦啦散了一地?!靶⌒摹?/p>

”沈硯之伸手想去扶,指尖剛要碰到她的胳膊,又猛地收了回來,改成彎腰去撿散落的紙頁。

那些紙頁上寫滿了小楷,字跡娟秀,卻透著股韌勁,筆畫起落間都帶著股不肯潦草的認真。

他想起自己偶爾在巡捕房寫案宗,字跡總是龍飛鳳舞,被師父罵過多少次“像狗爬”。

蘇晚也蹲下身撿紙,兩人的手不經意碰在一處,像有火星子“啪”地炸開。她慌忙縮回手,

臉頰紅得快要溢出來,連聲道:“多謝沈捕頭,我自己來就好?!鄙虺幹疀]再堅持,

只把撿到的紙頁疊好遞過去。陽光穿過柳樹枝葉,在她濃密的發(fā)頂投下斑駁的光點,

他忽然注意到,她的耳后有顆小小的痣,像被墨筆輕輕點了一下。風從靶場那邊吹過來,

帶著箭桿的桐木香氣,混著她身上的野菊味,竟生出種說不出的妥帖?!澳恰蚁茸吡?。

”蘇晚把成績冊抱在懷里,像抱著什么稀世珍寶,轉身時腳步有些急,

裙角掃過地上的蒲公英,帶起幾縷白色的絨毛,悠悠地飄向天空。沈硯之站在原地,

手里還捏著那塊天青色的帕子。帕子上的蘭草被他的指尖焐得發(fā)暖,

那點草木氣仿佛鉆進了他的心里,輕輕撓了一下。他抬頭望向蘇晚遠去的背影,她走得不快,

卻很穩(wěn),灰布襦裙在柳蔭里若隱若現,像株在田埂上默默生長的豆苗,不惹眼,

卻透著股韌勁。靶場邊的叫好聲還在繼續(xù),同僚拍著他的肩膀說笑,他卻有些心不在焉,

目光總忍不住往戶房文書們聚集的柳樹下瞟。那里,蘇晚正低著頭跟李主事說話,

陽光落在她的側臉,把她鬢邊那朵野菊照得透亮。沈硯之低頭看了看靶心那支穿破舊痕的箭,

又摸了摸懷里的帕子,忽然覺得這場喧鬧的聯(lián)誼賽,似乎也不算太無趣。

風卷著柳絲掠過靶場,箭尾的白羽還在輕輕搖晃,像在替他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打著無聲的節(jié)拍。遠處,蘇晚像是察覺到了什么,忽然回過頭,目光與他撞了個正著。

她像受驚的小鹿般慌忙轉回去,耳根卻紅得像抹了胭脂。沈硯之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里的帕子,指尖再次觸到那粗糙的針腳,

仿佛觸到了一片未曾涉足的田野,那里有他不熟悉的草木,有他讀不懂的光陰,卻在這一刻,

讓他生出了想要靠近的念頭。云州府的青磚城墻在陽光下泛著溫和的光,

墻根下的蒲公英被風吹起,帶著點野趣的白,悠悠地飄向天際。靶場的箭還插在紅心中央,

而有些看不見的東西,已隨著那陣混著野菊香的風,悄悄落在了兩個人的心里,

像埋下了一顆種子,只待某個合適的時節(jié),便要破土而出。

2 算盤姻緣云州府的街巷像攤開的線裝書,巡捕房與戶房隔著三條街,

卻總有些無形的墨線將兩處連綴起來。沈硯之去戶房查綢緞莊的偷稅賬冊時,

蘇晚總在靠窗的位置謄寫田賦記錄,見他進來便停下筆,

往茶盞里添些新沏的粗葉茶——那茶是她從家里帶來的,梗多葉碎,卻帶著股山野的清氣。

他接過茶盞時,指尖偶爾碰到她的指尖,兩人便都紅了臉,他低頭翻賬冊,

她轉身去整理卷宗,滿屋的墨香里,藏著些說不出的拘謹。

輪到蘇晚替街坊張婆婆來報失雞崽,恰好是沈硯之當班。

他拿著筆錄簿問得仔細:“是蘆花雞還是烏骨雞?早上喂的谷糠還是野菜?

”蘇晚蹲在門檻邊,幫張婆婆按住抖個不停的手,輕聲補充:“是只三黃雞,剛開窩的,

張婆婆指望它下蛋給孫兒補身子?!彼穆曇糗?,卻把關鍵處說得明明白白,

沈硯之抬頭看她,見她鬢邊換了朵新摘的雛菊,襯得臉色比往常亮些。這般交集多了,

便有了些不刻意的往來。端午前幾日,蘇晚托人給巡捕房送了個竹籃,里面是二十個粗米粽,

糯米里摻著自家種的紅豆,個頭不大,棱角卻捏得周正。沈硯之分到粽時,

見粽葉上還留著她娟秀的小字:“糯米黏,趁熱吃?!彼踔兆右ч_時,

紅豆的甜混著米香漫開來,比娘從織造局領的蜜粽多了點實在的暖。中秋回禮時,

沈硯之犯了難。爹娘單位發(fā)的蘇式酥餅裝在描金盒子里,精致得像供品,他覺得太扎眼,

又往里面塞了兩串自己在街上買的裹著芝麻的糖球。托人送去時,特意囑咐:“盒子別扔,

能裝針線。”后來聽戶房的老吏說,蘇晚把酥餅分給了同屋的文書,自己只留了那兩串糖球,

說是要帶回家給弟弟們。云州府的風帶著媒婆的腳步,很快就踏到了兩家門前。

沈母拿著蘇晚的八字,在燈下掐算時,算盤珠子噼啪響:“戶房文書,雖是農家女,

好歹識文斷字,配咱們硯之不算虧?!鄙蚋冈谝慌则灢?,頭也不抬:“先看看家底,

別是填不滿的窮坑?!碧K家村那邊,蘇母數著女兒攢下的月錢,抹著眼淚:“進了城就好了,

沈家是吃官糧的,總不會讓你餓肚子?!倍ㄓH那日,沈硯之第一次領蘇晚回織造局的家。

磚瓦房的院墻刷著白灰,門楣上掛著褪色的紅燈籠,窗臺上的釉彩花盆里栽著月季,

花瓣上還沾著清晨的露水。沈母穿著藏青色的綢緞褂子,衣襟上繡著暗紋牡丹,

捏著蘇晚的手時,指腹在她袖口上來回蹭了蹭,目光像驗布的尺子,

從她的布鞋掃到鬢邊的素銀簪子?!奥牫幹f,你家里姊妹多?”沈母往八仙桌上擺瓜子,

瓷盤磕在桌面發(fā)出脆響,“蘇家在城外種莊稼?那往后嫁妝怕是簡單些。

”蘇晚的臉騰地紅透了,攥著袖口的手心里全是汗。銀鐲子在腕間硌得生疼,

那是娘把祖?zhèn)鞯你y鎖熔了打的,是家里能拿出最體面的物件。她張了張嘴,

想說家里的三畝田能產多少谷子,想說妹妹們會幫著織布補貼家用,

卻被沈母接下來的話堵了回去:“不過也無妨,咱們家不圖那些虛禮,只盼著你進門后,

能把日子過精細些?!痹捓锏摹熬殹倍?,被她咬得格外重。那晚回蘇晚租住的小雜院,

沈硯之從懷里摸出個酒葫蘆,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是劣質的燒刀子,

辣得他直皺眉:“我娘就是那性子,管賬管慣了,說話帶刺,你別往心里去。

”蘇晚蹲在灶臺邊添柴,火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我知道阿姨是好意。

”心里卻像被灶膛里的火星燙了下——她看得懂那眼神里的輕慢,

像村里地主打量佃戶家的丫頭?;楹蟮娜兆?,果然從“精細”二字里生出了隔閡。

新婚第三日,沈母就提著紅木算盤來到婚房,把賬本攤在桌上,

算珠打得山響:“你們小兩口單獨過,錢財得拎清。柴米油鹽按市價平攤,

硯之的俸祿存我這里一半,你的月錢自己管著,免得日后有糾紛?!彼D了頓,

算盤珠子啪地歸位,“往后有了孩子,尿布、奶水、將來的束脩,都一人一半,記在賬上,

年底對賬?!碧K晚沒想到婆婆沈母竟算的清清楚楚。蘇晚捏著自己的月錢袋,指節(jié)泛白。

她在戶房當文書,月錢五百文,剛夠買三斗糙米;沈硯之是巡捕,俸祿七百文,

卻總跟著同僚去酒肆賭錢,常常月中就把錢花光,還得向她借銅板??伤犇锏脑?,

真找了個梨木匣子,用紅漆畫了道豎線,左邊放她的碎銀銅板,右邊放自己的,

連買塊胰子都要掰成兩半,用秤稱著算錢?!斑@樣……會不會太生分了?

”蘇晚夜里納鞋底時,忍不住問身邊打哈欠的沈硯之。油燈昏黃,

照著他年輕卻有些模糊的臉?!澳镎f這樣好,免得吵架。”他翻了個身,“你看巷口的王家,

就是因為錢沒算清,吵得街坊都來看笑話?!碧K晚沒再說話,針尖猛地扎進手指,

血珠滴在白布鞋底上,像朵開錯季節(jié)的花。她想起小時候家里窮,

爹娘卻總把最大的紅薯塞給她,妹妹們搶著幫她拉風箱,那時的日子苦,心卻是暖的。

可這磚瓦房里的日子,明明有白米吃,有細布穿,心卻像被那道紅漆線割成了兩半,

涼颼颼的。次年秋天,蘇晚生了個兒子,接生婆把瘦巴巴的嬰兒抱給她看時,

小家伙小臉皺皺巴巴,哭得像只小貓,胳膊細得能被她一把攥住。沈硯之給孩子取名念安,

說是盼著他平安長大。沈母來看孫子時,拎著個藍布包袱,解開后里面是包紅糖,

還有兩匹細布?!凹t糖是我托人從州府買的,一百文?!彼贿叾汉⒆樱贿厰抵?,

“這兩匹布做尿布正好,二百文。你記著,回頭從你月錢里扣?!碧K晚抱著襁褓里的念安,

指尖觸到孩子冰涼的小腳丫,心里像被塞進了塊冰。窗外的冷雨敲著窗欞,滴滴答答的,

像在數著她那些說不出的委屈。她忽然覺得,這鋪著青磚地、擺著木桌椅的屋子,

竟比蘇家村漏風的土坯房還要寒——那里至少有娘焐熱的被窩,

有妹妹們湊在炕頭說的貼心話,而這里,只有算珠聲和那道冰冷的紅漆線。念安滿月時,

蘇晚回了趟娘家。娘摸著她消瘦的臉頰,眼淚直掉:“城里日子不好過?”她搖搖頭,

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攢下的二百文:“給弟弟妹妹們買些紙筆?!鞭D身離開時,

娘塞給她一籃子煮熟的雞蛋?;氐匠抢锏募?,沈母正在翻她的柜子,見她回來,

手里提著那籃雞蛋,臉沉了下來:“回趟娘家就拿回這些?蘇家村的人就是小家子氣。

”蘇晚把籃子放在桌上,看著這籃雞蛋,忽然覺得很累。她沒說話,抱著念安走進里屋,

把孩子放在搖籃里。小家伙睡著了,眉頭還皺著,像在夢里也受著委屈。她坐在床邊,

望著窗外飄的冷雨,聽著外屋沈母跟沈硯之算雞蛋值多少錢的聲音,心里那點殘存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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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8-10 11: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