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鎮(zhèn)的深秋，風里總帶著股子苞米桿子的焦糊味。不是真的燒起來了，
是那股子被霜打透了的干硬氣，混著黑土地凍裂的腥氣，吸進肺里能硌得人嗓子疼。
我六歲那年，對時間還沒什么概念，只知道天一天比一天短，早上揣著窩窩頭出門，
太陽剛過頭頂就得往家跑，不然風就會像無數(shù)小冰碴子，往脖子里鉆?；⒆颖任掖髢蓺q，
是鎮(zhèn)上最野的孩子。他爹在縣城磚窯廠干活，娘管不住他，
他就整天帶著我們這幫小的在鎮(zhèn)子邊緣晃蕩。那時候鎮(zhèn)上的孩子都穿打補丁的棉襖，
虎子那件軍綠色的，袖口磨出了毛邊，卻總被他洗得發(fā)白，看著比誰都精神。
我們常去的地方是鎮(zhèn)東頭的供銷社。王老太坐在玻璃柜臺后面，柜臺里擺著橘子味的硬糖，
一分錢一塊，糖紙亮晶晶的，能對著太陽看半天。王老太的眼睛不好使，看人總像是瞇著，
可誰要是敢偷偷摸柜臺邊的話梅，她手里的鐵夾子準能“啪”地一聲打在手上，
比貓爪子還快?！澳蹦翘煜挛?，虎子突然湊到我耳邊，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股神秘勁，
“跟我去個好地方。”這是他唯一一次叫我“默”。平時他都喊我“小不點”，
或者干脆用下巴指我。我愣了一下，看著他凍得通紅的鼻尖，心里有點發(fā)虛。
虎子的“好地方”，往往都帶著點危險——要么是爬供銷社后面的老榆樹，
要么是去鎮(zhèn)北頭的水泡子破冰撈魚。“啥地方？”我攥著兜里娘給的兩分錢，
那是準備買糖的?！皬埨夏杓业陌椎兀被⒆油鬟吰沉艘谎?，嘴角咧開個笑，
“能撿著漏網(wǎng)的苞米棒子，用火一烤，能甜到嗓子眼?！蔽倚睦锟┼庖幌隆?/p>
張老蔫家的苞米地在鎮(zhèn)子最西頭，緊挨著亂葬崗。我娘叮囑過，天黑前不能往西邊去，
尤其不能靠近那片苞米地?！澳镎f，那地方……”“你娘就知道瞎咧咧，
”虎子把我的話打斷了，他從墻根撿起塊小石子，往遠處一扔，“張老蔫秋收時摔斷了腿，
地里的苞米收了一半就扔那兒了。不撿白不撿，難道留給耗子？”旁邊的圓圓也跟著點頭。
圓圓梳著兩個小辮子，辮子梢總沾著點灰，她爹是木匠，家里有吃不完的刨花，
可她還是總餓，聽見“苞米棒子”四個字，眼睛都亮了?！叭グ扇グ桑眻A圓拉著我的袖子，
聲音軟軟的，“我哥上次就撿了個大的，烤著吃可香了?！蔽铱戳丝椿⒆樱挚戳丝磮A圓，
心里的那點猶豫被饞蟲啃得差不多了。那時候肚子里缺油水，能吃上一口烤苞米，
比過年還稀罕?！澳恰墼琰c回來?！蔽野褍煞皱X揣進棉襖內(nèi)兜，用手按了按。
虎子一拍大腿，“就這么定了！”我們?nèi)齻€溜著墻根往西走。鎮(zhèn)子的土路被凍得邦硬，
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像咬著凍硬的蘿卜。路邊的楊樹葉子早就落光了，
光禿禿的枝椏指向灰蒙蒙的天，枝椏間掛著幾個破塑料袋，風一吹，嘩啦啦地響，像誰在哭。
離苞米地還有半里地，就能看見那片深褐色的林子。苞米桿子長得比人高，密密麻麻的，
在風里搖搖晃晃，像一群站不穩(wěn)的醉漢。張老蔫家的土坯房就在地頭，窗戶紙破了個洞，
黑黢黢的，看著像只瞎了的眼睛?！八覜]人，”虎子壓低聲音，
“張老蔫在他閨女家養(yǎng)傷呢?！蔽覀冐堉瑥臇艡诘娜笨阢@了進去。剛進苞米地，
風好像一下子被擋住了，四周靜得可怕。地上落著厚厚的枯葉，踩上去軟綿綿的，卻不暖和，
寒氣順著鞋底往上竄。苞米桿子的顏色深得發(fā)黑，上面還掛著干枯的苞米葉，
像破布條子一樣耷拉著?！胺珠_找，”虎子把他的小布兜往腰上一系，“看見大的就喊一聲。
”圓圓跟在我身后，小手緊緊抓著我的棉襖后襟。“李默，我有點怕?！彼穆曇舭l(fā)顫。
“怕啥，有虎子呢?！蔽易焐嫌矚猓睦飬s有點發(fā)毛。這片苞米地比遠遠看著要大得多，
桿子長得太密，擋住了太陽，里面陰沉沉的，像是提前到了晚上。每走一步，
都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在桿子間撞來撞去，還有遠處虎子扒拉枯葉的窸窣聲。
我低頭在地里瞅，希望能看到個飽滿的苞米棒子。地里確實有不少沒收走的，大多是癟的，
或者被蟲子蛀了，上面坑坑洼洼的，看著就讓人泄氣。我撿起一個稍微強點的，揣進兜里，
心里盤算著，再找兩個就跟虎子說回家?！皣W啦——”頭頂突然響了一聲，
像是有什么東西從桿子上掉了下來。我嚇了一跳，猛地抬頭，
只看見幾片干枯的苞米葉慢悠悠地飄下來，落在我的棉襖上?！罢l？”我喊了一聲，
聲音有點抖。沒人應。只有風穿過桿子的嗚咽聲，像老太太在哭。圓圓往我身后縮了縮，
“是不是虎子？”“虎子才不會這么嚇唬人。”我嘴上說，眼睛卻忍不住往四周瞟。
苞米桿子的縫隙里黑漆漆的，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盯著我們。我想起奶奶活著的時候，
冬天坐在炕頭上給我講故事。她說，苞米這東西邪性，扎根扎得深，能吸著地氣。秋收之后，
地里的陽氣散了，陰氣就聚起來了，那些沒被收走的苞米，就成了“東西”的窩。“啥東西？
”我當時趴在奶奶腿上，纏著問。奶奶的手在我頭上慢慢摩挲著，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就是那些沒處去的魂靈，附在苞米棒子上，夜里就出來溜達?！薄澳撬鼈儠匀藛幔?/p>
”奶奶沒說話，只是往窗外看了一眼，那時候天剛擦黑，西坡鎮(zhèn)的輪廓在暮色里模模糊糊的，
像個蹲在地上的黑影?！皠e在外面待到天黑，”她最后說，“尤其別去西邊。”“李默，
你看！”圓圓突然拽了拽我的袖子，指著前面。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不遠處的枯葉堆里，露出個黃澄澄的東西。走近了才看清，是個足有巴掌長的苞米棒子，
顆粒飽滿，只是皮有點干了。“運氣不錯！”我心里一喜，伸手去撿。剛碰到苞米棒子，
就覺得有點不對勁——這苞米棒子怎么是溫的？那時候是深秋，地里的東西早就凍透了，
石頭子都冰手，這苞米棒子卻像揣在懷里焐過似的，帶著點潮乎乎的暖意。“咋了？
”圓圓看我愣著，也伸手想去碰。“別碰！”我突然喊了一聲，把她的手打開了。
不知道為啥，看著這個苞米棒子，我心里直發(fā)怵，像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就在這時，
身后傳來“咔嚓”一聲，像是有人踩斷了干枯的苞米桿子。我猛地回頭。身后空蕩蕩的，
只有歪歪扭扭的苞米桿子，在風里輕輕搖晃。虎子和圓圓都不在視線里，
剛才還能聽見的窸窣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盎⒆?？圓圓？”我喊了一聲，
聲音在苞米地里散開，顯得特別單薄。沒人應。風不知道從哪鉆了進來，
苞米桿子又開始嘩啦嘩啦地響。這次的聲音有點不一樣，像是有人在身后跟著，腳步很輕，
踩在枯葉上，沙沙沙，沙沙沙。我不敢回頭，拉著圓圓就往前走?！霸廴フ一⒆?，
找著就回家。”圓圓點點頭，小辮子在我胳膊上蹭來蹭去。我們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眼睛盯著腳下，又忍不住往四周看。苞米桿子長得都一個樣，走了半天，好像還在原地打轉(zhuǎn)。
“李默，我好像聽見我娘喊我了?！眻A圓突然停下腳步，側(cè)著耳朵聽?！皠e瞎說，
你娘咋會來這兒？”我心里有點發(fā)毛?！笆钦娴模眻A圓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就在那邊，
喊我回家吃飯呢?！彼f著，就要往左邊的桿子深處走。“別去！”我一把拉住她，
“這地方邪性，說不定是……是奶奶說的那些東西。”圓圓被我一拽，
“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要回家，我想我娘了……”她一哭，我更慌了。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
這片苞米地靜得可怕，除了她的哭聲和風吹桿子的聲音，什么都聽不見。
虎子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連點動靜都沒有?！皠e哭了，”我使勁拽著她，
“咱往亮的地方走，肯定能出去?！蔽依鴪A圓，朝著隱約有光透進來的方向走。越往前走，
光線越亮，可周圍的桿子好像更密了，時不時有干枯的葉子掃過臉，像有人在摸我的臉。
“沙沙沙——”身后的腳步聲又響了，這次更近了，好像就在我后頸窩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