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他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咂舌,終于松開了門上的力道,把門拉開了一條更大的縫隙,剛好容我擠進(jìn)去。“……進(jìn)來吧!先說好,只租一個月!押一付三!雙倍!一分錢不能少!還有……”他嫌惡地瞥了一眼我懷里的骨灰盒,“這東西,不許擺在明面上!更不能放我屋里!放你自己那間!別給我惹麻煩!”
“好?!蔽覜]有任何猶豫,抱著骨灰盒,側(cè)身擠了進(jìn)去。
門在身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肆虐的風(fēng)雨。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霉味、劣質(zhì)煙草味和隔夜飯菜氣息的渾濁空氣撲面而來,嗆得人幾乎窒息?;璋档陌谉霟襞輵以诘桶奶旎ò迳?,光線昏黃無力,勉強(qiáng)照亮了這個狹小的門廳。地上堆滿了雜物,舊報紙、空啤酒瓶、幾個落滿灰塵的紙箱,幾乎無處下腳。墻壁斑駁發(fā)黃,墻皮大塊地剝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水泥。
房東,一個穿著油膩背心和大褲衩的矮胖中年男人,搓了搓手,那雙精明的眼睛在我身上掃來掃去,像是在估算我身上到底能榨出多少油水。
“喏,就這間?!彼孟掳统赃呉簧染o閉的、顏色發(fā)污的木門點了點,鑰匙串在他油膩的手指間叮當(dāng)作響?!耙粋€月,押一付三,雙倍是……四千八!給錢!”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毫不客氣。
四千八。
我抱著骨灰盒的手指微微收緊。口袋里的兩個茶葉蛋還帶著微弱的余溫,除此之外,身無分文。
“錢,明天給你?!蔽业穆曇羝届o下來,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鎮(zhèn)定,“現(xiàn)在沒有?!?/p>
“什么?!”房東的聲音瞬間拔高了八度,臉上的貪婪瞬間被暴怒取代,“你耍老子?!沒錢你租什么房?還雙倍?抱著個骨灰盒大半夜跑來消遣我?!滾!現(xiàn)在就給老子滾出去!”他唾沫橫飛,伸手就要來推搡我。
“這個!”我猛地抬起一只手,手腕上那只被雨水沖刷得格外干凈、款式極其簡約卻透著不凡質(zhì)感的鉑金手鐲,在昏黃的燈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澤。那是顧承硯唯一一次出國,被顧老爺子逼著給我?guī)У摹岸Y物”,價值不菲,卻從未摘下過,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夠不夠押金?”
房東推搡的動作猛地頓住了。他狐疑地湊近,瞇縫著眼仔細(xì)打量那只手鐲。他雖然不識貨,但那沉甸甸的質(zhì)感、純凈的光澤,都在無聲地宣告著它的價值。
“這……”他眼里的暴怒迅速褪去,貪婪重新占據(jù)高地,甚至帶上了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真金的?鉑金的?”
“鉑金,卡地亞經(jīng)典款?!蔽覉蟪雒?,語氣平淡無波,“夠不夠?”
“夠!夠夠夠!”房東立刻換上了一副笑臉,油膩膩的,伸手就想來拿,“押金當(dāng)然夠!嘿嘿……”
我猛地縮回手,避開了他的觸碰。冰冷的鉑金貼在手腕上,帶來一絲異樣的清醒?!拌€匙給我。手鐲放我這里保管。明天一早,我拿現(xiàn)金來贖。如果我跑了,鐲子歸你?!蔽业哪抗馄届o地看著他,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房東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顯然在飛速盤算著得失。最終,對這只明顯值錢手鐲的占有欲占了上風(fēng)。他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從那串叮當(dāng)作響的鑰匙里摸索出一把最舊的、銅色發(fā)暗的鑰匙,啪地扔給我。
“行!算你狠!明天一早!見不到錢,這鐲子可就是我的了!還有,記住我說的話!那東西,放好!”他再次警告性地瞪了一眼骨灰盒,然后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趿拉著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回了光線更暗的里屋。
“砰!”里屋的門被重重關(guān)上。
門廳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抱著冰冷的骨灰盒,站在一片狼藉和令人窒息的渾濁空氣里?;椟S的燈光在頭頂搖曳,投下我孤獨而扭曲的影子。
我捏緊了那把冰冷的、帶著油膩感的鑰匙,走到那扇緊閉的、顏色發(fā)污的木門前。鑰匙插進(jìn)同樣發(fā)澀的鎖孔,用力轉(zhuǎn)動。
“咔噠。”
門開了。
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霉味和灰塵氣息如同實質(zhì)般撲面而來,嗆得我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房間很小,一眼就能望到頭。一張銹跡斑斑的鐵架子床,上面扔著一張薄得透光的、印著褪色大紅花的舊床墊。一張瘸了一條腿、用磚頭墊著的破舊木桌。一把斷了靠背的塑料椅子。墻壁比外面更甚,大片大片的墻皮脫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帶著霉斑的底子。墻角甚至還有一小灘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滲漏留下的深色水漬。唯一的一扇小窗,玻璃污濁不堪,外面焊著生銹的鐵欄桿,像監(jiān)獄的柵欄。
沒有衣柜,沒有其他任何家具。這就是全部。
這就是我未來一個月,或許更短時間的容身之所。
我抱著骨灰盒,一步一步走進(jìn)去。腳下的水泥地冰冷堅硬,每一步都發(fā)出空洞的回響??諝饫锲≈庋劭梢姷幕覊m顆粒。雨水順著濕透的頭發(fā)和衣角滴落在地面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跡。
走到那張瘸腿的木桌前。桌面積了一層厚厚的灰。我小心翼翼地將懷里的骨灰盒放在了桌子中央。冰冷的漆面在昏黃的光線下,泛著幽暗的光澤。盒蓋上濺到的幾點泥污,此刻顯得格外刺眼。
“爸……”一聲低啞的呼喚,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和疲憊。我伸出冰冷顫抖的手指,用濕透的袖口,一點一點,極其輕柔地擦拭著盒蓋上的污漬。泥點被抹去,露出底下光滑冰冷的黑色漆面,映出我此刻狼狽不堪、毫無血色的倒影。
擦干凈了。
我直起身,環(huán)顧著這間冰冷、破敗、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斗室。窗外,暴雨依舊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玻璃和鐵欄桿,發(fā)出單調(diào)而絕望的聲響。身體里的力氣仿佛被徹底抽干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疲憊在瘋狂叫囂。
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像一層冰冷的鎧甲。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爬,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我摸索著口袋,掏出那兩個用塑料袋包著的茶葉蛋。塑料袋上沾滿了雨水,里面的蛋還殘留著最后一絲微弱的溫?zé)帷?/p>
我剝開一個,蛋殼有些碎裂,露出里面深褐色的蛋白。溫?zé)岬氖澄锵銡庠诒涞拿刮吨酗@得如此微弱。我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粗糙的蛋黃噎在喉嚨里,帶來一陣難受的干嘔,但我強(qiáng)迫自己咽了下去。胃里終于有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另一個茶葉蛋,我剝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骨灰盒旁邊。
做完這一切,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扶著那張搖搖欲墜的木桌,慢慢滑坐到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后背抵著同樣冰冷的墻壁,寒意瞬間穿透了濕透的薄衫,直刺骨髓。我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地埋了進(jìn)去。
黑暗和冰冷瞬間包裹上來。
意識在極度的寒冷和疲憊中沉沉浮浮,像一片在驚濤駭浪中即將沉沒的枯葉。耳邊是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單調(diào)、冰冷、絕望。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著,每一次細(xì)微的抖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jīng),帶來尖銳的痛楚。
養(yǎng)父跳樓時扭曲的身體……顧承硯遞來離婚協(xié)議時冰冷的眼神……林薇在車?yán)锬蔷痈吲R下的偽善……泥水潑濺在身上的屈辱……書報亭阿婆擔(dān)憂的臉……房東那貪婪而嫌惡的目光……還有,顧家祠堂方向,那一點在暴雨中掙扎燃燒的橘紅色火光……
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在混亂的腦海中瘋狂閃現(xiàn)、交織、撕裂。冰冷的雨水仿佛還在持續(xù)不斷地從頭頂澆灌下來,凍結(jié)著血液,凝固著思維。
好冷……
好累……
就這樣睡過去吧……也許……就再也不會醒了……
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邊緣——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帶著年久失修的滯澀感的聲音,穿透了雨聲和沉重的困意,清晰地鉆入耳膜。
不是幻覺。
我猛地一激靈,強(qiáng)行將沉重的眼皮掀開一條縫隙。心臟在冰冷的胸腔里驟然縮緊。
聲音來自……門外?
門廳里一片死寂。里屋房東的鼾聲隱約傳來,像沉悶的拉鋸。
不是房東。
那聲音……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撬動這間破屋的門鎖?
“咔……噠……”
又是一聲極其輕微的金屬摩擦聲!這一次,清晰無比!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試探意味!
有人在外面!在試圖撬門!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將所有的疲憊和昏沉都驅(qū)散得干干凈凈!血液似乎在這一刻都凍結(jié)了!
顧承硯?!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腦海!他這么快就找來了?為了那句“妖言惑眾”的預(yù)言?為了報復(fù)?!
不!不可能這么快!顧家現(xiàn)在應(yīng)該亂成一團(tuán),在撲救祠堂的大火!他怎么可能……
難道是房東見財起意?或者……是別的什么宵小之徒,見我深夜孤身一人抱著骨灰盒租房,起了歹念?!
無論是誰,都足以致命!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幾乎無法呼吸。我屏住氣息,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連最細(xì)微的顫抖都強(qiáng)行抑制住。耳朵卻像最靈敏的雷達(dá),捕捉著門外每一絲微弱的動靜。
“咔噠……沙……”
撬鎖的聲音停了。門外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暴雨敲打窗戶的單調(diào)聲音。
走了?
不!
下一秒!
“砰!砰!砰!”
沉重而粗暴的砸門聲毫無預(yù)兆地炸響!力道之大,震得我背后抵著的墻壁都在簌簌發(fā)抖!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開門!里面的!給老子開門!”一個粗嘎兇狠、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男聲在門外咆哮起來,伴隨著更加瘋狂的砸門聲,“聽見沒有!再不開門老子砸了它!”
不是顧承硯!也不是房東!是陌生人!而且不止一個!砸門聲中還夾雜著另外幾個男人粗俗的呼喝和催促!
“操!快點!磨蹭什么!”
“大半夜的,里面肯定有人!不開門就撞開!”
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冷汗瞬間浸透了本就濕冷的后背!他們是什么人?沖誰來的?是我?還是房東?
“媽的!吵什么吵!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里屋的門被猛地拉開,房東穿著背心褲衩,揉著惺忪的睡眼,一臉暴躁地沖了出來。當(dāng)他看到那扇被砸得砰砰作響、門框都在晃動的木門時,臉上的睡意瞬間被驚怒取代。
“誰?!哪個王八蛋砸門?!”房東怒吼著沖過去,透過門上的貓眼往外看。
只看了一眼,房東那張油膩的臉?biāo)查g變得慘白!剛才面對我時的貪婪和兇悍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驚恐和慌亂。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門外的景象燙到了眼睛。
“虎……虎哥?!”房東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帶著明顯的顫抖,“您……您怎么來了?這……這大半夜的……”
“少他媽廢話!老油條!”門外那個叫“虎哥”的粗嘎聲音更加不耐煩,砸門聲更重了,“開門!老子找人!”
“找……找人?找誰啊虎哥?”房東的聲音抖得厲害,眼神下意識地、飛快地瞟向我房間的方向,充滿了恐懼和祈求,似乎在暗示我千萬別出聲。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是沖我來的!這個“虎哥”……是誰?我初來乍到,怎么會惹上這種人?
“少裝蒜!”虎哥的聲音充滿了暴戾,“老子收到風(fēng),有個抱著骨灰盒的晦氣女人躲進(jìn)你這破地方了!是不是?!把人交出來!”
骨灰盒!
目標(biāo)明確!就是沖我!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為什么?顧家?還是……別的什么我根本不知道的勢力?
“沒……沒有啊虎哥!”房東的聲音帶著哭腔,“您聽誰瞎說的?我這……我這哪有什么抱骨灰盒的女人?。磕次蚁袷樟裟欠N人的人嗎?”
“放你娘的屁!”虎哥顯然不信,砸門聲變成了猛烈的撞擊,“砰!砰!”整扇門都在呻吟,鎖扣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金屬扭曲聲!“再不開門,老子連你這破窩一起端了!”
房東嚇得魂飛魄散,連連哀求:“虎哥!虎哥息怒!真沒有!您高抬貴手……”
門外的撞擊更加瘋狂!伴隨著鎖扣徹底崩裂的刺耳聲響!
“咔嚓!”
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在一聲巨響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撞開!門板狠狠拍在墻壁上,又彈回來,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刺骨的寒風(fēng)和冰冷的雨氣瞬間灌滿了小小的門廳!
門口,赫然站著三個彪形大漢!為首一人,剃著青皮頭,滿臉橫肉,一道猙獰的刀疤從眉骨斜劃到嘴角,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正是那個“虎哥”。他穿著一件緊繃的黑色背心,肌肉虬結(jié)的胳膊上紋著張牙舞爪的猛虎。他身后兩人也是同樣兇神惡煞,堵死了狹窄的門洞。
房東嚇得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虎哥那雙充滿戾氣的三角眼,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一片狼藉的門廳,瞬間就鎖定了我房間那扇緊閉的、顏色發(fā)污的木門!
“呵……”他發(fā)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伸出粗壯的手指,直直指向我的房門,“給老子……砸開!”
“是!虎哥!”他身后兩個大漢立刻獰笑著應(yīng)聲,摩拳擦掌就要上前!
完了!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絕望的嗡鳴。懷里的骨灰盒冰冷地貼著胸口,像一個沉重的句號。
門外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沉重地踏在腐朽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帶著要將這破敗小屋徹底踏碎的蠻力,直逼我房間這扇薄薄的、不堪一擊的木門!
房東殺豬般的哀嚎和求饒聲被粗暴地打斷,只剩下驚恐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