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
心臟在冰冷的胸腔里猛地一跳，幾乎要沖破喉嚨。一股微弱的氣力重新注入疲憊不堪的四肢。我咬著牙，抱著骨灰盒，沿著這條比之前更加狹窄、兩側(cè)墻壁爬滿深色霉斑和枯萎藤蔓的小巷，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深處走去。
巷子越走越深，越走越靜。外面老街隱約的喧囂被層層疊疊的老屋徹底隔絕，只剩下暴雨砸在青石、瓦片和樹葉上的、單調(diào)而宏大的交響?？諝饫飶浡环N陳年的、混合著植物腐爛和雨水腥氣的潮濕味道。
巷尾。
一株巨大的古槐樹，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盤踞在巷子的盡頭。它的樹冠在暴雨的沖刷下瘋狂搖擺，發(fā)出巨大的、嘩啦啦的聲響，無數(shù)深綠色的葉片被狂風(fēng)卷落，在濕滑的地面上打著旋。虬結(jié)粗壯的樹干，需要數(shù)人合抱，深褐色的樹皮溝壑縱橫，如同老人干裂的皮膚。即使在這樣猛烈的風(fēng)雨中，它依舊散發(fā)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歷經(jīng)滄桑的厚重感。
槐蔭深處。
我的目光穿透密集的雨簾，投向古槐樹后方。
一棟老宅。
不是想象中氣派的門樓，也沒有高墻大院。它就那樣安靜地、甚至有些突兀地矗立在巷尾槐樹的巨大陰影之下?；液谏拇u墻飽經(jīng)風(fēng)雨侵蝕，斑駁得厲害，墻根處生滿了厚厚的深綠色苔蘚。門是兩扇對開的、厚重的老木門，顏色是深沉的烏木色，門板上沒有繁復(fù)的雕花，只有歲月摩挲留下的深深淺淺的痕跡，木紋清晰而古拙。門楣上方，懸著一面小小的、圓形的青銅古鏡，鏡面在雨水的沖刷下泛著幽暗的光澤，鏡緣刻著模糊難辨的紋路。
門虛掩著，留著一道約莫一掌寬的縫隙。
門縫里，沒有燈火通明，只有一片幽深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黑暗。只有最深處，隱隱約約，透出一點極其微弱的、昏黃的暖光。像深夜荒原上唯一一盞殘燈，微弱，卻固執(zhí)地亮著。
這就是……溫宅？
七叔公指引我來這里？
紙片上那個簡略的門戶圖案，與現(xiàn)實中的景象完美地重合在一起。沒有門環(huán)，沒有石獅，只有這扇沉默厚重的老木門，和門楣上那面在風(fēng)雨中靜默的青銅鏡。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敬畏、忐忑和一絲莫名熟悉感的情緒，悄然爬上心頭。這宅子，透著一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沉淀了太多光陰的古老氣息。它不像顧家莊園那種用金錢堆砌出的奢華冰冷，而是一種……源自骨子里的、深藏不露的底蘊。
站在冰冷的暴雨中，站在巨大槐樹如傘蓋般卻無法遮雨的陰影下，站在那扇透著幽深黑暗和一絲微弱光亮的古老木門前，我渾身濕透，狼狽不堪，懷抱著冰冷的骨灰盒，像一個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孤魂。
敲門？
那門虛掩著，仿佛在無聲地邀請，又像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
七叔公……他到底是誰？這溫宅的主人又是誰？他們……能幫我嗎？還是……另有所圖？
虎哥那雙充滿戾氣的眼睛，那句“要她懷里那東西”的獰笑，再次在腦海閃現(xiàn)。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纏繞著心臟。
別無選擇。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那寒氣直沖肺腑，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也讓我混亂的思緒瞬間清醒了一瞬。攥著紙片的手指緊了緊，指關(guān)節(jié)泛白。然后，我抬起那只沾滿泥污、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用指關(guān)節(jié)，輕輕叩響了那扇厚重、冰冷、帶著歲月包漿的烏木門板。
“叩、叩、叩?！?/p>
聲音不大，在震耳欲聾的暴雨聲中顯得如此微弱，仿佛隨時會被淹沒。
門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風(fēng)雨聲在耳邊呼嘯。
難道沒人？或者……不愿開門？
就在我心頭微沉，準備再次叩門時——
“吱呀……”
一聲極其緩慢、帶著沉重滯澀感的木軸轉(zhuǎn)動聲，從那道門縫里幽幽傳出，穿透了風(fēng)雨的喧囂。
門縫，無聲地擴大了一些。
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陳年木料、干燥草藥、舊書頁和某種奇異冷香的復(fù)雜氣息，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呼吸，從門內(nèi)那幽深的黑暗中撲面而來。
沒有燈光亮起，沒有人影出現(xiàn)。
只有那片深邃的黑暗，和深處那一點微弱昏黃的光，仿佛在無聲地注視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我抱緊了懷里的骨灰盒，冰冷的觸感給了我一絲支撐。沒有猶豫，或者說，已經(jīng)沒有退路。我抬起沉重的、灌滿了泥水的腿，一步，跨過了那道古老的門檻。
踏入黑暗的瞬間，仿佛穿過了一層無形的、冰冷的水膜。外面震耳欲聾的暴雨聲瞬間被削弱了大半，變得沉悶而遙遠。一股更加深沉的、帶著歲月沉淀感的寂靜和陰涼，如同實質(zhì)般包裹上來。
眼睛需要幾秒鐘來適應(yīng)這驟然降臨的昏暗。
借著從身后門縫透進來的、被雨水稀釋的微光，以及前方深處那點昏黃的光源，我終于勉強看清了門內(nèi)的景象。
一個極其方正、異常空曠的天井庭院。地面鋪著巨大的、打磨光滑的青石板，被雨水沖刷得锃亮，反射著微弱的天光。庭院四周，是同樣用巨大青石壘砌的、足有兩人高的圍墻，墻頭覆蓋著深色的瓦片。沒有廂房，沒有回廊，只有正對著大門的方向，矗立著一座同樣用巨大青石砌筑的、極其古樸厚重的正屋。
正屋的門緊閉著，那點昏黃的微光，正是從門縫下方透出來的。石屋的樣式極其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粗獷，沒有任何雕梁畫棟，只有歲月在石頭上留下的深深印痕，透著一股原始而凝重的力量感。
天井中央，沒有任何花草樹木，也沒有假山水池，空蕩蕩的，只有冰冷的雨水從高高的天幕傾瀉而下，砸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濺起細密冰冷的水花，發(fā)出單調(diào)而宏大的聲響。雨水順著石板地面的縫隙，無聲地流向四周墻根下隱藏的暗渠。
整個庭院，空曠、冰冷、寂靜，彌漫著一種近乎肅穆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仿佛踏入了某個被時光遺忘的古祭壇。
就在我被這肅殺空曠的庭院震懾住，不知該走向那緊閉的石屋大門時——
“沙……沙沙……”
一陣極其輕微、帶著某種奇特韻律的摩擦聲，在空曠寂靜的天井里響起。
聲音來自……左前方，靠近圍墻的陰影處。
我猛地轉(zhuǎn)頭看去。
只見一個極其佝僂瘦小的身影，正背對著我，蹲在墻根下。他穿著一身同樣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灰色舊式布褂子，褲腿高高挽起，露出兩截瘦骨嶙峋、青筋虬結(jié)的小腿。他手里拿著一把半舊的竹掃帚，正極其緩慢、卻異常專注地，一下，又一下，清掃著墻根下被雨水沖刷堆積的落葉和浮塵。
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專注。竹掃帚粗糙的枝條劃過濕漉漉的青石板，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響，在空曠的庭院里回蕩，與單調(diào)的雨聲形成奇異的和鳴。
是他！
那個在破屋門口驚走虎哥、給我留下紙條的七叔公！
他怎么會在這里掃地？他……就是溫宅的人？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張了張嘴，喉嚨卻因為緊張和寒冷而干澀發(fā)緊，一時間竟發(fā)不出聲音。
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七叔公緩慢地、如同生銹的機器般，停下了掃地的動作。他并沒有立刻回頭，只是保持著那個佝僂的姿勢，停頓了幾秒鐘。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轉(zhuǎn)過了身。
昏暗中，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再次映入眼簾。古銅色的皮膚如同風(fēng)干的樹皮，深陷的眼窩里，那雙清亮得驚人的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無波地看向我。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和額頭的皺紋流下，他卻渾然不覺。
他的目光，越過冰冷的雨幕，落在我懷里的骨灰盒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極其復(fù)雜，有悲憫，有嘆息，還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重。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我的臉上，沒有任何詢問，沒有任何驚訝，仿佛我的到來，早已在他的預(yù)料之中。
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抬起枯瘦如柴、青筋虬結(jié)的手臂，伸出同樣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指，朝著庭院正前方，那座緊閉著、透出昏黃燈光的巨大青石屋門，極其緩慢、卻異常清晰地，指了一下。
然后，他再次轉(zhuǎn)過身，重新拿起那把半舊的竹掃帚，繼續(xù)他緩慢而專注的清掃。
“沙……沙沙……”
單調(diào)的聲音再次響起，在空曠冰冷的雨夜天井里，如同某種古老的咒語。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進去。
沒有解釋，沒有寒暄，只有這一個無聲的指令。
我抱著骨灰盒，站在冰冷的雨水中，看著七叔公佝僂瘦小、卻仿佛蘊含著某種沉重力量的背影，又看向那座沉默厚重、如同遠古巨獸蟄伏的青石屋門。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著，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冰冷的神經(jīng)。前路未知，吉兇難料。但七叔公兩次出現(xiàn)，一次救了我，一次指引我來到這里……似乎沒有惡意？
或者，這本身就是無法拒絕的邀請？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庭院里奇異的冷香涌入肺腑，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不再猶豫，抱著骨灰盒，踩著腳下冰冷光滑的青石板，一步一步，朝著那座緊閉的、透出昏黃光線的石屋大門走去。
腳下的水洼倒映著天上落下的雨線，破碎而扭曲。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水里，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在空曠的庭院里顯得格外清晰。雨幕在身后隔絕了來路，七叔公那“沙沙”的掃地聲也漸漸遠去，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前方那座沉默的石屋。
終于，走到了巨大的石門前。門是厚重的整塊青石鑿成，表面被打磨得相對光滑，但依舊能觸摸到粗礪的顆粒感和歲月侵蝕的痕跡。門縫下方透出的那線昏黃光芒，此刻近在咫尺，帶著一種微弱的暖意，卻驅(qū)不散石門本身散發(fā)的、深入骨髓的陰冷。
門上沒有門環(huán)，沒有拉手。只有兩個對稱的、深深嵌入石門的銅質(zhì)獸首門鈸，獸首造型古樸抽象，雙目圓睜，口中銜著磨損嚴重的銅環(huán)。
我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觸碰到同樣冰冷的銅環(huán)。那刺骨的涼意激得我指尖一顫。我定了定神，用盡力氣，抓住其中一個銅環(huán)，向上提起，然后輕輕叩擊在厚重的石門板上。